一、西溪深处
　　 人皆知杭州有西湖，而不知西湖之西，更有西溪。虽西之又西，但杭州早已伸长手臂，将其揽入怀中。杭州有西湖已是明珠在握，再加上西溪锦上添花，其无限风光让天下诸城望尘莫及，索性以“天堂”誉之，不为过也。
　　 丙戌（2006）年仲秋，我慕名前往西溪湿地公园。入园处游人簇拥，漫步百余米则不睹人影，徒闻人声。欢呼笑语，如从高树密叶间漏下的阳光，琅琅可爱。再走百余米，则人声杳远，恍从明清间传来。
　　 沿溪绕匝，柿树成群，不时有柿子果熟蒂落，浆汁透溢，馨香四散，立马成为蚂蚁兵团和野雉将军的美食。我因贪恋溪边景色，独辟小径而惊起一只正在饕餮的野雉，其红冠青羽，乌目长喙，大有三国名将赵子龙之风。
　　 西溪最幽奥处在草堂。草堂乃明晚期国子监祭酒冯梦祯的别业。博学才子冯梦桢本来住在西湖孤山上，好品龙井，却不擅辨别真假，由于多次遭遇以次充好的尴尬，遂有“伪物乱真如此”的长叹，他羡慕西溪茶好水好，而筑此草堂。
　　 草堂主建筑名“快雪堂”，前有梅林映烟水，后有荻花招丹鹤；西侧“真实斋”，数峰敲户，而明月在窗；再往西，一羊肠通溪旁，但见三山迎面而立，两溪低眉相迎。不料逼仄之地，亦竟有大开大合之壮观。
　　 西溪最隽雅处在水阁。水阁原为藏书楼，分拥书楼和兰溪书屋两部分。拥书楼西濒溪，北靠塘，透窗借景，但见红柿似火，青荷若笠，把宁静的湿地一下弄得热闹起来。过桥至兰溪书屋，古樟新桃，垂柳长蕉，嫩竹野茅，全聚在这里举办以“植物自由生长与和谐社会”为主题的研讨会，它们从虫鱼鸟兽中邀请了不少嘉宾，嘉宾们的发言正将研讨会推向高潮。
　　 在拥书楼前，有一老者，喟曰：“拥书楼，有楼无书呵！”我闻之，立即答道：“何谓无书？君不见樟梧榆树如经史子集，桑如诗经，莲如汉赋，茅苇如民歌，竹柳如佛典，菖蒲如离骚，夹竹桃如唐诗宋词，木芙蓉如元曲，野菊如宋明话本，浮萍睡莲如明清小品，柿如杂家小说，苦楝如禁书。荦荦大端，汗牛充栋，孰谓无书焉！”老者哈哈大笑，颔首而去。
　　 西溪最奇特处在深潭口。深潭口三溪交汇，四周断岸，非舟楫不可交通。尤其三棵古樟分头矗立，却又在空中相接，沧桑间透露出别样温情。千年古树亦求相濡以沫，何况不足百年短暂之人生！难怪南岸临潭搭一戏台，票友着古装戏服，发优孟之音，种种悲喜哀乐，尽付与水光秋色。俗云，唱戏的颠子，看戏的痴子。这一颠一痴，借此良辰美景，酝酿得神完气足，酣畅淋漓。原来戏与文，亦是人之生命里一块不可多得的湿地呵。
　　 台下潭水深不可测，传说有龙出没，常作轰鸣声。
　　 西溪集湿地、山水、园林、古镇于一体，每项指标的美感均达到极致。其余如秋雪庵、小姑桥、百家楼、泊庵、渔庄、梅墅等处，皆触目成景，移步生珠。在西溪，最辛苦的是脚，最享受的是眼睛，最自在的是心灵。
　　 西湖雍容富丽，风华旷世，然缺不了白堤、苏堤的美容之功。如果说西湖是国色，那西溪则是天姿，虽距都市咫尺，却淡扫蛾眉，纯然一派天真、一身野趣，而于天真与野趣中，其清秀无方、娇俏绝伦，直让人竞折其腰矣。
　　
　　 二、西湖细节
　　 【引言】
　　 西湖我已游过两次，作文一篇，但无论去多少次杭州，西湖都是不可忽略的。2006年仲秋，我第三次游览西湖。西湖的大景点如岳庙、湖心亭、放鹤亭等我以前到过，这次我想静下心来，抠一抠西湖的细节。
　　 【林风眠故居】
　　 坐Ｋ28路在“曲院风荷”站下，正好旁边是林风眠故居。故居是林风眠亲自设计的、中西建筑风格结合的楼院。二楼展有林风眠的数十幅真迹，其用笔绵密，墨意淋漓，中西法度皆烂然于胸，足可跻身大师之列。
　　 【武松墓与苏小小墓】
　　 我这次去西湖主要是为了找苏小小墓。过岳庙，至香格里拉大酒店，突见一高耸墓碑的后背，一群游人正在拍照，心想，莫不就是这个？绕近前一看，竟是武松墓。2004年修的。武松一介武夫，视潘氏美貌如不见，他会把西湖当回事吗？再往前不到百米，至西泠桥头，赫然一亭，亭内一墓庐，不知道用的什么建筑材料，淡绿色，光滑如鱼脊。我细瞧墓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钱塘苏小小墓。又是2004年修的。2004年，西湖究竟修了多少赝品景点呵！
　　 确有苏小小墓在西泠桥头的传说，但时间过去了近两千年，西泠桥早已成为杭州市的交通要道，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拘泥旧说，择此处为墓，仿佛让苏小小千余年后仍在闹市妩媚接客，实在是对苏小小的唐突和亵渎。我坐在墓栏上小憩，见三个男人拿着几枚硬币在光滑的墓庐上戏耍，不时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浪笑，恨不得上去批之而后快。
　　 【秋瑾墓】
　　 过西泠桥，孤山下有秋瑾墓。无墓庐，墓基上即是一秋瑾女士的雕像，英气勃发。我绕墓一周，一边朗诵着秋瑾女士的名篇：“万里乘云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秋瑾是也！
　　 【西泠印社】
　　 西泠印社号称“天下第一名社”。我从前山进，后山出。小龙泓洞、华严经塔占据孤山形胜。前山清秀而后山苍郁，十足一块金石宝地。只是原为观乐楼的“吴昌硕纪念馆”比较马虎，可看的东西太少。
　　 从西泠印社后山石坊出门，见标示牌上写有“苏曼珠墓地遗址”，往返两次寻觅而不得，怅然。
　　 【敬一书院与四照亭】
　　 上敬一书院，到的是后门，锈锁把持。朝里窥望，亦破落凋败，闻虫鸣而不见人迹。如今在院子里读经史子籍的，恐怕全是蟋蟀、蝉蛉、蜘蛛之类的勤奋好学者了。
　　 从书院右上至孤山最高处四照亭，四面皆湖，取“全贮湖山在目中”之意。然而，因林木深茂，四面皆湖均不能尽见湖，四面皆若隐若现，一如管中窥豹，只能睹一斑而想全体。西湖的幽妙迷离，孤山的深奥莫测，由此可见。
　　 【林和靖墓】
　　 再访林和靖墓。林和靖因两件事出名，一是４０多岁后隐于孤山，梅妻鹤子；二是写了一句好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中国古人写梅的诗句很多，这一句并不是最独出机抒的，像唐人张谓的《早梅》有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便诗才横溢。但，林和靖这一句写得最用心又最用情，他不仅是在写梅，他把自己也写进去了。只有以梅为妻的人，才写得出梅的如此风华神韵。
　　 历经千年而盛名不衰，“林和靖现象”说明了两点，一是出名要讲究策略，到处沽名钓誉未见得是出名捷径，有时归隐山林、以退为进更为上策；二是当著名作家不见得要有几百上千万字的煌煌大著，若能倾尽平生之力，得一名句足矣。
　　 石墓微拱，环以杜鹃，墓旁古木参天，长阴蔽日。这么多年来，林和靖仍然是一幅隐士派头呵。
　　 【断桥】
　　 下孤山，漫步白堤。一路走到尽头，想看断桥。这里有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但断桥与前面的锦带桥毫无二致。这桥也修得太懒了！前人炮制出那么美妙的传奇，后人修桥就那么没有想象力？
　　 断桥妙在一个“断”字，桥本应变天堑为通途，可置一断字，陡生跌宕，仿佛人生漫漫长途中，蓦然回首的一声长叹。桥断了吗？没有，你可以从容地从桥上走过去；你过去了吗？没有，你依然在悲欢离合的沼泽里。
　　 白娘子和许仙为什么会相遇于断桥？因为越是生死与共的爱情，越是面临断裂的命运。没有一把伞可以遮挡世间所有的风雨。断桥残雪，是人生憾事，同样也是人生的美景。雷峰塔就在湖那边的南屏山上对着断桥虎视眈眈，一如命运望着孱弱而短暂的人生。
　　 断桥东北筑亭，亭内石碑上是康熙写的“断桥残雪”四字，书法虽然不错，但过于恬适安妥，不太符合此处的意境。皇帝站着不腰疼，题题字，附会风雅，给后人留一处文物罢了。
　　 【苏堤】
　　 从白堤折返，再过西泠桥，上苏堤。苏堤六桥跨虹、东浦、压堤、望山、锁澜、映波形制亦一，但因堤长，风景各有千秋。跨虹势足，东浦景繁，压堤眼空，望山心远，锁澜气迫，映波情荡，走一路苏堤，仅２。５公里，风物变幻如读一部奇书。苏堤是东坡用另一种形式写成的绝世美文，如今她已成为西湖文化中最精华的部分。
　　 坐在“苏堤春晓”碑前石级上休息，满城喧闹尽去，看着脚下的澹澹湖水和远处亭亭荷莲。良久，无语。
　　 【章太炎墓与张苍水墓】
　　 从花港观鱼出来，走完苏堤，找到章太炎墓。墓园外游人蜂拥，墓地独我一人。墓地右侧是章夫人汤国犁先生之墓。生前相濡以沫，死后相拥而卧，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与共”。再往右，竟然还有一片墓地，一地三墓，左右两小拱护中间一大，墓庐不似章墓精致、整洁，却孔武、粗犷，气势极为不俗。中间大墓的主人乃明末抗清名将张苍水，与岳飞、于谦并称“西湖三雄”，因被叛徒出卖英勇就义。左右墓庐中埋葬着与他同时殉难的两位部属。
　　 太炎先生墓虽然占据着墓园正中最重要位置，但他是因为仰慕张苍水的气节，而嘱后人将其葬于张墓之侧。国学大师有夫人相伴，民族英雄有部属相随，两墓相距不过五十步，惺惺相惜，如此搭配，确乎天作之合。
　　 【于谦墓】
　　 走杨公堤踏上回程。拐至三台山麓造访于谦祠。祠内“忠泉”颇值一观，俯瞰井内，泉水清洌扑面，其寒凛之气，非心胸坦荡者莫能经受。
　　 从祠右出门乃于谦墓。墓前牌坊上书一联“血不曾冷，风孰与高”，极为贴切。墓庐悉由青砖嵌护，庐顶遍植迎春、凌霄诸植物，覆满墓顶，若一长青桂冠。墓前文臣武将四位，肃然而立。
　　 【盖叫天墓】
　　 沿杨公堤继续往北，至丁家山盖叫天墓。正在大路边上，一“学到老”牌坊乃盖氏自立，后被毁，再建。盖叫天在文革中深受迫害，1971年去世，虽未睹清明盛世，然能在西湖筑茔，亦是人生死之幸。
　　 2006年10月10日是我平生拜访墓地最多的一天。这么多墓中，愚以为：武松墓最唐突，苏小小墓最恶俗，秋瑾墓最独特，林和靖墓最清雅，章太炎墓最幽邃，张苍水墓最粗犷，于谦墓最恢弘，盖叫天墓最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