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的人（散文）
　　
　　 宋宝玉已经死了，死去多年了。
　　 我在他死前的两年也许三年，见过他一次。是在陇东的庆城，在桥头的西边。桥头的西边，居住的大多是矿区的人。那天，大中午的，炒菜没有盐了，我出来买，天气热，外头人少，却遇见了他。他身上背着一个小孩，三岁的样子，口水都流到他肩膀上了。他腰弯着，一头汗，一只手从后面把小孩扣住。他只有一只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高个子，年轻，有些姿色。我一边和他打招呼，一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们。虽然我感到他俩关系不一般，但还是感觉出一种生硬的气氛。他也不回头，只是略略耸了耸离这个女人近的一边的肩头，平静地说，这是我老婆。我问候了一声，说吃饭了吗，到家里吃饭去。他客气了一下，说和老乡约好了，就过去，老乡给做的拉条子，等着呢，这次就不去了。矿区人爱吃面，面里头最爱吃拉条子。那时，在家里招待熟识的人吃拉条子，也算是很高的礼遇。
　　 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不光手，整个胳膊，全没有。这个，我在第一次见他时，就发现了。
　　 那是1982年，矿区举办创作学习班，四面八方来的人多，都集中在庆城的矿区招待所里。矿区分散，一个点到另一个点，有的跑一天都到不了。九月的天气，早晚还有些冷。宋宝玉和别人一样，穿外套，只是右手上戴一只白手套，是那种棉线的。左手却没有戴。这自然异常，却是不能问的。有人就告诉我，宋宝玉的右胳膊全没有了，袖子里头，是一条假胳膊。
　　 好好一个人，一条胳膊没有了，多不幸啊。我心里就同情他。可是，和他说话，看他神态，感觉不到失去胳膊带来的那种阴影。通常，残疾了的人，不论有意无意，神情上，和常人不同，而且还经常波动，并流露出来。这样的人，敏感，自尊，还难以接近。因为在遭受了变故后，除了身体上的创伤，也由于这种创伤的无法根除，而在语言上，行为上，待人处事上，表现出一些明显的特征。可是，和宋宝玉接触，你知道他少了一条胳膊，但你总觉得他是一个健全的人。只是，在说话的间隙，他用一只手从烟盒里取烟，给别人散烟，用一只手划火柴，点烟，也给别人点烟，才意识到，他只有一只手，一条胳膊。
　　 宋宝玉说话，也不是谈笑风生的那种。你说时，他看着你，是专注的，他说时，语气平缓，又带着节奏。我们热衷于文学，也常常急于表达。宋宝玉的观点，全面，深刻，让我信服和接受。那时，他已经在外面发表了好几篇短篇小说，也写了许多散文，在矿区已经有些名气了。有一篇小说我看过，意境美，人物美，故事美，的确是一篇佳作，用我说给他的话，和中学课本里的范文一样。他呢，只是谦虚地笑笑，说哪里哪里，差的远呢。
　　 那时候，人互相联络不方便。矿区范围大，分开了，各自东西，难得一见。我虽然对宋宝玉有好感，也没有达到书信往来的地步。他的单位和我的单位，相互距离远，自然也不会走动。不过，那时的人，没有啥看的，都爱看少得可怜的报纸，爱看为数不多的杂志，我还是看到了宋宝玉发表在矿区报纸上的几篇小散文，都喜欢。叫我佩服的是，一篇写小县城的散文，就写矿区总部所在地周围一带，感情自然，娓娓道来，描写的物事，我也熟知，我怎么就写不出来呢。
　　 再一次见他，又过了一年。是矿区举办的一个文学改稿班。是为了组织参加上级举办的一个征文活动，又把文学爱好者召集到了一起。矿区虽然大，写作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于是，大家又都见面了。自然的，也会有不熟悉的。矿区十几万人，新旧更替，产生几个能写的新人，也是不奇怪的。这次来的一个女的，年轻，身材好，皮肤也白净，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矿区缺女人。都是在野地里搬铁疙瘩，女人从事，是害女人呢。所以，到矿区一线，都是一色的爷们。只有在后勤单位，女人才占一定比例。因此上，见了女人，矿区的男人在眼神上的反应，就有些过度，这也能理解。就说这次改稿班，也就三两个女的，这个女的有姿色，身上的目光集中，也不奇怪。甚至，班上的几个单身男人，产生了密切关系的幻想，都在合理的范围之内。
　　 这个女的，是和宋宝玉一起来的，是一个单位的。他们这个单位，在陇东的泾川，基本上也算后勤，女的自然多。学习班改稿，讨论，这个女的和宋宝玉坐在一起，怯生的样子，也没有人往别处想。一则，相处了一段，相互都了解了一些，就知道，宋宝玉有家室，妻子贤惠能干，而且，还对宋宝玉特别体贴照顾。二则，宋宝玉的为人和做派，绅士一样，女的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只能是这样。平时出去，宋宝玉走哪里，女的也跟着，大家也没有认为有什么异常。
　　 印象里，班里七八个人，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叫《白求恩》。特别长，似乎超过了三个钟头，还枯燥，节奏慢。我坐后排，看到宋宝玉和这个女的座位挨座位，没有特别留意。片子放到一半，我看到这个女的把头靠在了宋宝玉的肩膀上，我也是觉得，这电影累人，女的信任宋宝玉，又熟悉，是自然的动作，我依然没有胡乱联想。那时，我正值如狼似虎的年岁，虽然也是着急找对象，毕竟没有识见过女人，想问题单纯，不是装糊涂，真的想不到别处去。我以我的理解，觉得宋宝玉和这个女的，不会有啥。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虽然我对宋宝玉的为人为文，都十分敬重，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有缺陷的人，和这个女的年龄上也悬殊，就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们不可能发生什么故事的。
　　 结果，是我想错了。矿区的消息，一般来说，是比较闭塞的，可是，也有例外，只要是男女的事情，自己长腿，自己能飞，很快就传开了，就大家都知道，都议论，说的人兴致高，听的人听不够。这一会，主角是宋宝玉和这个女的。我在野外队，也都知道了。一次进城，遇见几个一起参加了学习班的，也在说。其中一个，很是不解：这个女的，到底图个啥呀，好好的小伙子，一抓一把，怎么就和宋宝玉好上了呢。是呀，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连我，也拐不过弯，脑子凝固了。
　　 据说，这个女的，和宋宝玉相好，被家里人知道了，就阻止，却不见效。这个女的的父亲，还是一个不小的领导，找到宋宝玉，希望不要和他的女儿来往。宋宝玉也把话说得明白，说他也这么给女的说，可女的不愿意呀，还是天天找他。这个女的的家里没有办法了，就把女的关在家里不让出门。这个女的似乎中魔了，竟然在夜里撬开窗户，跳出去，还是要找宋宝玉。眼看再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这个女的家里人只好来了一个绝的，把她调到中原一个单位去了，这才中断了两个人的联系。
　　 如果这只是发生在宋宝玉身上的一个偶然事件，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后来我知道的其他种种，使我对宋宝玉的行为，有了许多的迷惑和不解。大约又过了一年多吧，我们参加改稿班出成果了，上级组织的征文揭晓了，矿区多人获奖，我，宋宝玉，还有另一个我忘记了名字的，获得的还是一等奖。颁奖会在山东的东营举行，也就在那一次，我第一次进西安城，第一次坐火车……很是开了眼界。宋宝玉却没有去，是什么原因呢？原来，和又一个女人的瓜葛，影响了宋宝玉的行程。
　　 原来，宋宝玉在和这个女的相好的同时，更早，还有一个女的，也和宋宝玉来往。两个人的关系，自然也是非同一般，那个女的，对宋宝玉痴情到了什么地步呢，就是，天天写日记，来记录和宋宝玉的相见，和不相见时的思念。宋宝玉虽然和其往来，但没有离婚另娶的打算，那个女的，和丈夫感情不和，不愿意过了，又不能长久地和宋宝玉在一起，就很伤心，加上一次和丈夫吵架，挨了打，一时想不通，竟然服安眠药自杀了。人命关天，又和自己有关，宋宝玉自然就放弃了去东营领奖的机会。
　　 如果事情就这样打住，也只是让人们唏嘘感叹一阵子，也就淡下去了。对一件事情，人们通常不会总是保持热情的。可是，宋宝玉的举动，倒是让人吃惊不小。那个女的死了，家里设了灵堂，生前的亲朋好友，都前去祭奠。这天，要出殡了，宋宝玉出现了，他一进门，全身倒地，痛哭不已，还用一只手不住擂打地面。看他伤心的样子，超过了那个女人的家人，这算什么身份呢。这样的场合，不能弄出乱子，闹出笑话，结果呢，那个女人的家人，叫了几个人，连拉带拖，硬是把宋宝玉送回去了。
　　 这样就行了吧，还没有完。宋宝玉由于残疾，在泾川这个单位，被安排在职工活动中心上班，负责象棋室，阅览室，还兼顾放广播，早中晚三次。广播主要转播新闻，也播放一些流行歌曲和地方戏剧。这天中午，广播的内容，就一个内容：秦腔《哭灵》。这个剧目，可是悲剧呀，广播里播着，听得人泪水涟涟的，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不用猜，宋宝玉利用他的特权，以这种方式，表达着他对那个女人的哀悼。
　　 如此说来，宋宝玉还是个记情的人。如此说来，宋宝玉还是个情种。
　　 只是我在想，女人愿意和宋宝玉在一起，愿意委身于宋宝玉，她们得到的是什么呢，而宋宝玉，又是依靠什么，来吸引女人的呢。的确，我难以找到答案。我也不是贬低宋宝玉，人和人交往，都有功利心呢。如果宋宝玉是个帅哥，是个有钱人，我就不迷惑了。可是，宋宝玉的优势在哪里呢。而且，他还缺少一只胳膊。据我了解，女人和宋宝玉相处，都不是可怜他，同情他，不是的。女人都是因为喜欢他，才接近他，亲近他的。
　　 男女的事，说不清。
　　 我进一步想，是不是宋宝玉有写作上的才华，而产生了魅力，让女人丢魂呢？这个似乎能成立，似乎又不能成立。就我知道的两个女的，一个倒是热爱文学，一个呢，就不爱看书，照样把宋宝玉爱得死去活来。
　　 关于宋宝玉的胳膊是怎么失去的，我也是再后来陆续了解到的。说他原来在野外队上班，一次夜班，在拧绳机上缠悬绳，这是给下一步施工准备的，悬绳粗，直径十公分，是用细一些的棕绳，合在一起缠出来的。当时瞌睡来了，精神上不集中，就一瞬间，手被卷进绳子里，一条胳膊从肩膀这个部位，一下子拉脱了，几乎粉碎了。当时的场面，很是血腥和惨烈。拉到医院去，胳膊受损严重，连形状都看不出来，接不成，只能放弃。宋宝玉遭受了这么大的伤害，伤口感染难愈合，病危通知书下了几次，三五个人照顾着，住了一年多医院。出院后，又到省城去装假肢，也受了不少罪。但假肢只是个样子，使用不成。胳膊没有了，伤口愈合了。宋宝玉心上的伤口，我觉得，永远也无法愈合。胳膊完全的宋宝玉，和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宋宝玉，从此成为分割开的两个宋宝玉，这是注定的。
　　 宋宝玉就是在住院期间，无聊，苦闷，为了安慰自己，为了打发时间，看了许多文学名著，慢慢的，也有了写作的冲动，就自己动手写起了小说，散文。宋宝玉写作，付出要大于常人。首先，右胳膊没有了，练习用左手写字，就是不小的挑战，宋宝玉没事用手指划，在床单上划，在肚皮上划，总算过了这一关。其次，以前没有写过，新手写东西，摸索起来，也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这个，宋宝玉似乎有天赋，很快就克服了，而且，第一次给矿区的报纸投稿，就发表了出来。再后来，又连续发表了多篇，一下子在矿区有了影响。再后来，在矿区外的省刊上，也有小说被选用。这在矿区的文学爱好者中，更是激起了强烈反应。那时，报刊少，在矿区的报纸登出来一篇豆腐块都是很难的，更别说在省刊了。那时，我也是疯狂写作，投稿出去，几乎全部被退稿，或者没有消息。看到宋宝玉一篇接一篇发表作品，我是又羡慕，又崇拜。我有时就想，要是自己的作品，也能向宋宝玉那样变成铅字，我该多高兴啊，那时还不会喝酒的我，也要喝醉一回。但转而我又想，毕竟，我是个正常人，能发表作品，自然愿意，但不会给我带来特别的回报，而宋宝玉缺一条胳膊，心里的苦一定多，发表作品，不光激励他写得更多更好，也能提振他生活下去的信心。我是实心希望宋宝玉因为文学，而找到精神的寄托，证明自己不是废人，即使缺了一条胳膊，依然强大，有创造力，也成为我学习的榜样。
　　 现在看来，宋宝玉写作的动力，的确来自于伤残带来的刺激，而且，也取得了成功。可是，宋宝玉显然不愿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他不会为此感到充分的满足。他还有进一步要做的，而且要努力做到。他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征服女人，这最能证明一个男人的了不起了，这一定成为了宋宝玉的又一个选项。我估计，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宋宝玉才一下子打开了自己，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他有什么法宝呢，我真的不知道，他能有什么法宝呢。可是，事实摆在那里，就是有女人愿意跟他，就是有女人对她好。他没有哄骗，欺诈，强迫，但一定有言语上，行为上的独特手段。他沉默时的忧郁，谈吐间的智慧，倾听时的知心，我觉得，都是很能俘获一个女人的心的。不过，我也只是这么分析，在男女感情方面，我自己是一个失败者，没有权威的发言权。
　　 只是，当一种意识被确认，固化，并向着极端方向发展时，常常也会带来有害的后果。不论有意无意，宋宝玉没有去伤害谁，可他却已经造成了伤害。比如爱他的女人的痛苦，比如他的妻子。我听说，宋宝玉伤残后，妻子对他不离不弃，照顾得比以往更用心，就在他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陶醉时，他的妻子，也选择了沉默，容忍。可是，即使这样，丈夫还是要离开她，而新的妻子，就是我在矿区桥西看到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