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聪在春天的某个上午，站到了那条河中。具体地说，他不是站在河中，是站在河中的一条铁驳子上。
　　 先人给那条河取名新泉河。它从时间的那头流来，又流到时间的另一头去。没有尽头。象一匹家织布，无头无尾铺在河床上，迎风抖动。那是它没生气的时候。有些季节它会生气，生气的新泉河不是布，是河蟒，日夜翻滚冲突，找机会窜出堤岸，横扫祖先的家园。生气与不生气的新泉河都是祖先的依伴，他们从没有离开过这条河。
　　 李聪站在船边，摆出弄潮的姿势，目光投向南边的岸。南岸大堤，网一样霸满了那种伏地马鞭草，马鞭草的堤坝就拦住了一河滚滚波涛。堤坝临水面，竖排着两排巨大纽扣，那不是纽扣，是两排涵洞。那是灌溉用的。有时候，河水满了，大堤承受不住压力，在夜里，就会象楼板断裂那样发出吱吱的声音。那时侯，就把涵洞打开，给大堤放压。过去一点的地方，山头上有一座房子，白色的。李聪的父亲就住在那里。李聪很少上去看望他。每次坐船经过那里，李聪就看到父亲站在山丘上翘望。他不知道父亲望什么。春天的那个上午，李聪又一次经过那里，正望着山丘上白房子发呆，就听得砰的一声响，船好象撞上了什么。李聪晃了晃，没有跌入河中。回头看去，有个白影在那边的水面一闪就不见了。
　　 船已到白沙洲外。这里航道窄。下游上来的一条水泥船，和他们船撞到了一起。李聪船上的陈师傅说：瞎了眼。
　　 对方说，我没瞎你瞎。
　　 陈师傅起身，看看对方眼睛说，没瞎，大概青光眼。
　　 你黄光眼。对方将带铁尖的船篙戳过来，看看就要戳到陈师傅脸。陈师傅伸手一撩，抓住了篙，就扯，不动。又扯，还不动。两个人隔着船头，扯来扯去，拉锯。
　　 浮师傅，放手！李聪喊。水上规矩，陈（沉）师傅不能叫陈（沉）师傅。要叫浮师傅。于是陈师傅变成了浮师傅。
　　 浮师傅就把手一松，对方仰面朝天倒在甲板上，四肢乱蹬。
　　 李聪说，看见有人落水吗？
　　 没有。浮师傅忍着笑说，只看见一只脚鱼。
　　 李聪问，脚鱼在哪？
　　 浮师傅手指朝对面船指。
　　 李聪做了个打住的动作，浮师傅就去了船头。李聪是镇书记，船是镇里交通工具。浮师傅是李聪的司机。李聪朝水泥船上招手。师傅，你不要四脚朝天。
　　 关你屁事。
　　 好象有人落水。
　　 对方爬起来，往船舱里伸了下头，就走到船边，双掌作喇叭状，套在嘴上，朝水里喊：周书记周书记！
　　 喊死，水里答话。水都喝饱了。拿家伙来。
　　 李聪抛救生圈的同时，对面师傅伸出撑篙。水里人爬上了李聪的船。
　　 检察院的,是你。李聪对着爬上来的人叫过一声，声音听起来象被黄牯鱼扎破了喉咙。
　　 那人湿衣服脱了一半，光着半边身子过来握手，身上肉抖抖的。坏家伙是你。
　　 那人是对岸杜公镇的书记，叫周铁。是李聪的同年。周铁以前捏着嗓子给李聪打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我检察院的。请你来一下。开始，李聪摸后脑壳，说，我没收人红包，也没上哪个女人的床，检察院找错人。李聪就问情况，问着问着，周铁笑出声来。李聪就在电话里说，小心检察院找你谈话。后来，李聪见面就叫周铁检察院的。周铁顺口叫李聪坏家伙。
　　 干什么呢？周铁问。他把衣服拧干披上，叫自己的船湾到李聪船边。
　　 看堤。李聪望着周铁裤子还在滴水。
　　 浮师傅走过来指着周铁裤子说，干脆脱了。
　　 你的意见呢？周铁望着李聪。
　　 同意全脱。
　　 周铁用上衣把下身围了，脱下裤子叨咕：你们逼我脱的，出了问题我不负责。
　　 浮师傅拿来两根短竹棍，把长短两条裤子穿了，插在船边。风吹起，一白一黑两面剪刀旗就横展在空中。浮师傅笑：出问题？船上想出都没地方出。
　　 看着上游的景色。周铁说，上面传今年不涨水。
　　 李聪晃了他一眼。老天爷听他的？
　　 老天爷听你的？
　　 李聪就指着河水，河水里翻着水泡泡，泥巴色，一卷一卷的。河里起泡泡，鸡飞狗又跳。又说，大水进村，狗不跳也不行。
　　 周铁看看河水看李聪。
　　 李聪看山上白房子。
　　 周铁说，老人家可好？
　　 假惺惺。
　　 搞点饭吃。
　　 李聪就叫浮师傅揭开舱板，用捞子在舱里捞了小半捞愣子鱼，愣子鱼手指长，无鳞。李聪蹲在舱板上，一条一条，用手挤破鱼肚子，捏出肚子里的鱼杂。不洗，丢进旁边架起的锅里。放了一把芦笋，扔进一把朝天椒，加油加盐，点火。后来，就飘来了煮熟了的愣子鱼气味，还有葱花。
　　 李聪用盆盛了鱼，墩在周铁脚下。
　　 周铁手抓一条鱼塞进嘴嚼，厨艺不错。我就不明白，大学毕业，一方诸侯，居然还划单浆。
　　 哪象你，村村都有丈母娘，夜夜跳墙当新郎。
　　 给你批发个妹妹。周铁仰脖子倒光杯底谷酒，扔了筷子，拍拍屁股。坏家伙，我走。
　　 不走，同年妈好吧？李聪问的是周铁的母亲。周铁家是镇上粮库的。那年，李聪到对河捡浪渣，从周铁门前过，同钓鱼回来的周铁打招呼。周铁的母亲看见了，问了情况，叹息一声，边擦眼睛，边拿了包挂面叫周铁追出去，给了李聪。李聪有两天没有吃到东西了。那以后，李聪和周铁成了同年，李聪叫周铁的妈妈同年妈。
　　 好。周铁回答。去我那玩玩？
　　 李聪手摸后脑壳。我看看堤，想修个百年标准。
　　 银子哪来？
　　 贷款很难，准备找你借个百八十万。
　　 你把我当腐败分子搞。谁还？
　　 镇里。
　　 只怕是肉包子打狗。
　　 你没有肉包子，我也不是狗。介绍个老板。
　　 你这是下迷魂网。大鱼小鱼进来，一世不得出去。
　　 只要五、六十万。求你。
　　 你个人的事，两肋插刀。这事，我不管。周铁嘴巴朝白沙洲努努。自己去。
　　
　　 李聪从白沙洲边经过，看见洲上房子一天天长高。李聪形容那些房子象雨后的蘑菇。好大的蘑菇。村民说，洲子被姓白的老板买下搞度假村。李聪没有见过白老板，没有上过白沙洲。走在白沙洲上，眼睛晃得不行。岩石叠造的石门一侧。刻着某位书法家的手笔：白沙洲。进门是鹅卵石铺垫的小路，那是经过加工的鹅卵石，颗颗闪着亮光。路尽头鱼池边有一些垂柳。鱼池上架着廊桥。一幢幢两层的别墅，外墙面贴着突纹大理石，浅灰色。花园草地里孤立着有些年代的树。那些树，原来生长在深山里。被人挖来切割，扭曲，变了形，成了现在这副摸样。李聪说，作孽，大概是说给那些树听。路口站着红衣服务员。那是花，活的花。李聪向她们打听，她们告诉他，老总此刻在河湾的游船上。李聪就向河湾走去，探头探脑，象个打野猪的。
　　 河湾里有一些女孩泡在水里，游泳的，打水仗的，没有看见老板模样的人。尖笑声传来，一只翠鸟扑扇翅膀远去。请问看见老板吗？李聪喊。
　　 尖笑从空中跌落进河水无影无踪。一个女孩从水里爬上有蓬的船，向李聪招手。女孩穿着三点，皮肤上亮着水珠，活象挂满装饰灯泡。一对乳房把胸罩绷得吱吱响。下面被泳裤勒住的地方，两边炸出一些深颜色的毛。李聪把目光移开了。
　　 你是红花男？女孩发问。声音象树上掉下来的。
　　 李聪看了女孩一眼，又把目光移向远处。我是李聪，对面双龙镇书记。老板在吗？
　　 我就是。女孩递出一撮指尖。我叫訾云。
　　 李聪没有去握手，没有去看那吱吱响的乳房和炸着毛的地方，把一双眼直对着女老板的脸。那张脸让人想起早上那碗豆腐脑
　　 惊奇？
　　 你怎么姓訾。
　　 应该姓白对吧。女孩接过递来的浴巾包在肩上。伸手示意李聪坐。喊了茶。说，你还想，我这钱来路不正对吧。
　　 我没想。
　　 老公留下的。他在缅甸赌场看场子。用命换钱。
　　 我来借钱。
　　 周铁是你什么人？
　　 同年。
　　 同年是什么？
　　 同一年生的。
　　 那么简单？
　　 浴巾掉了。
　　 我热，你不热？
　　 不热。
　　 热你也不会说。
　　 借么？
　　 干什么用？
　　 修堤。
　　 女老板象在笑，不借。
　　 李聪变了脸色，起身说，你作弄人。
　　 坐嘛。她拉住他。我包工程。
　　 李聪重又坐下来。
　　 材料机械款我先垫，你准备工钱。
　　 这……
　　 想一毛不拔？
　　 就这么定。李聪看上去不想多说。修扎实。
　　 什么？
　　 堤。
　　 女老板跟在李聪背后，有件事想问一下。
　　 李聪站住。
　　 你从来不笑吗？
　　 李聪裂了裂嘴。
　　 女老板说，讨厌。
　　
　　 周铁打电话叫李聪去他那里。李聪问什么事，周铁说来了再说。李聪就去了。周铁见到李聪，说没有什么事，叫他来玩。说着就带着李聪朝泉水丁冬的山沟走去。李聪在周铁脸上看到居心叵测，不相信他说的只是个玩，走到半路就不走了。先唱支歌再上路。
　　 两只蝴蝶。
　　 不，国际歌。
　　 不会宰了你。周铁哭笑不得，带着李聪继续走。山由页岩组成，耸起一座摩天书架。溪岸竖堆的页岩，是书架上的书。书是合上的，千百年来，无人翻开过它。在一处门扇样的岩壁上，周铁拔去上面的草叶，用目光等待着。
　　 李聪走上前，喘着气朝岩壁看去，他看见了几个字。字是阴刻，刻痕差不多和岩壁长到一起。
　　 什么字？周铁问，
　　 好象，
　　 杜公岩。这石门打开过。
　　 哪个杜公？李聪抬眼四周，又看看脚下山路，山路是页岩石铺就，脚板磨光的石板是遗落的书页。
　　 看，那边山窝里。周铁提醒。
　　 李聪隔着溪水看那岸，山窝里有座小土丘。两根石柱夹块石板竖在前面，看去是座墓。午后的阳光照在那里，周围没有任何声音。
　　 西晋平南将军，就葬在那里。他于这片土地是有功劳的。据说河堤是他组织修的。
　　 优秀干部。
　　 当年每当洪水来袭，凿石担土夯堤竟有万人众。皇帝颁了圣旨给他，藏在那座墓里。
　　 莫让盗墓贼听见。
　　 谁敢？杜公镇的人会剐了他的皮。
　　 谁的皮？
　　 盗墓贼。
　　 千年后，你的那些本本也是文物。
　　 两人转过山嘴到达河边的时候，半个太阳掉进了水里。走进一户农家，李聪的眼睛瞪大了。他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那里喝茶。女的是老板訾云。男的据周铁介绍，是电视台的记者，叫灵君。肥肉脸，戴副眼镜，总在笑的样子。两人都说曾被周书记胁迫视察过杜公墓。
　　 周铁点了几个农家菜，就坐下来。请你们作参谋，我联系了个老板共同开发。他把手朝前一挥，指挥千军万马的样子。
　　 没事修堤。李聪开口。
　　 那是你干的。
　　 修路。
　　 交通部门的事。
　　 我理解铁哥，灵君插话，他是想搞旅游开发。
　　 鬼游开发。訾云嘴巴翘起。
　　 周铁说，景点开发出来，訾云的山庄配套，不怕没人来。
　　 景点开发，訾云扯扯敞开的衣领，要票子啊。
　　 这些不要考虑。周铁显出把握。过两天投资商来，你、你、你从新闻、地方和老板角度，把死的说成活的。让他王八吃秤砣。
　　 别人不相信。李聪担心。
　　 放心，灵君推眼镜。没见吹牛吹死过人。
　　 你在广告部？訾云问。
　　 灵君不答。
　　 一顿饭吃得天上出了星星。饭桌上喝酒，訾云看样子想干倒周铁。周铁叫得厉害，就是不真喝，或者喝了假装喝汤吐调羹里，再送进自己面前盛满汤的饭碗里。李聪看见了，李聪没说。后来不知怎么灵君冲出来，要和訾云拼。訾云象喝矿泉水一般连灌三大杯，足有半斤。灵君也喝了，灵君喝了说话就有些舌头不打弯。訾云的舌头没事，能打好几个弯。訾云就是走路有时候不走直线。李聪的酒量怕也有个斤半，李聪从不沾酒。周铁知道，周铁从来没泄露过。临走，周铁叫李聪送訾云，他自己送灵君。
　　 李聪和訾云顺着河堤去白沙洲。那个夜晚没有月亮，星星霸占了天空。初夏的风在夜里暗暗的凉。訾云越走越近，后来就靠着了李聪。他没有推开她。听着新泉河水的拍击。李聪说，今年涨大水。
　　 我的洲子没问题。
　　 你打了驳岸，不怕。周铁危险。
　　 他知道。
　　 知道不修堤，搞什么开发。
　　 开发个鬼。他造造声势。
　　 为什么？
　　 想把镇拉进开发区。
　　 为什么？
　　 同为书记，你这里，訾云戳戳李聪脑袋，差远了。
　　 看上去你顶多二十七八，说话怎么八十七二。
　　 我姊妹三个，小时侯总被男生欺负。后来我带领两个妹妹造反，把男生打得头破血流，从此他们见到我们三姊妹就绕道走。
　　 怎么没上梁山？
　　 那边精简机构。
　　 老公肯定怕你。
　　 他死了。前年回来后，我劝他不要去了，那是个卖命的活。他不听，后来被越南帮绑了。打电话来要十万。
　　 要的不多。
　　 他们掌握了这种心理。我劝他家不要汇钱，我找朋友去解救。他爸爸不听。汇钱后，电话就不通了。我和朋友在湄公河找到了他的尸体。听说那帮人接钱就撕了票。
　　 带剑吗？
　　 什么？
　　 訾云大侠。
　　 呸！訾云扬手在李聪脸上拍过一掌。
　　 不疼，李聪摸摸，烫。
　　 有点难受，坐一下。訾云说。他们在向水那面的草坡上并肩坐下来。訾云呼出一口气说，灵君那个坏家伙半路杀出来，不给点颜色他不知自己老几。
　　 给的什么颜色？
　　 訾云嘿嘿笑。笑过，呕呕吐了几声。
　　 李聪说，干脆抠出来算了。
　　 訾云就向李聪张开嘴巴，你帮我抠。
　　 一种混合的气息扑过来，李聪犹豫了一下，把食指伸进了訾云的嘴巴。还没抠，訾云嘴巴合上，牙齿咬住了李聪的指头。
　　 李聪抽手，抽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