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候，老师告诉我们一句话：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老师说这是大文豪鲁讯说的。那时林雄语文成绩特别好，他已经能理解鲁讯这句话的意思，林雄得意地理解道：于是这群人走过之后，世界上就大路通天了是吗。老师高兴地说，是的。
　　 在我们村子里，我和林雄是最要好的，从小我们俩的学习成绩就不分伯仲，我的数学略比他好，他的语文则略比我好。我俩喜欢勾肩搭背，形影不离，就连梦想、座佑铭都是一样的。记得五年级的时候，老师问我们长大以后要做什么，林雄说他要做一个像鲁迅一样的文学家，我说我也做文学家。
　　 后来，我和林雄一起考上了县一中。在我们的祖辈上，从来没有人干过这么了不起的事，林雄高兴地对我说，我们正在为后人开辟一条路，让城市里的车从这条路开进我们的村庄。我紧紧握住林雄的手。然而，父亲却对我说，我不能上高中了。我们家里只有一头牛，父亲需要它耕地，需要它养活我们一家，我不能为了上学，而不顾我们一家的性命。林雄家里有两牛牛，所以他上了高中。
　　 我对父亲说，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乘着年轻，闯一闯。父亲没有答应，父亲问，你有什么资本闯？你能闯什么？我无言以对，我既没有学历又没有能力，我唯一有的就是这年轻的生命，而这生命显然一文不值。父亲接着说，成熟点吧，不要被那些不切实际的思想害了你，你自己看看，你的同学们大都已经结婚了，他们的孩子很快会生下来；村中只有两个没有结婚的人，一个是穷得叮当响，没人愿嫁给他的李三，一个是十七八岁的时候不想娶媳妇，年纪大了又没人肯嫁给他的熊天，前几天还去招惹人家老婆，差点腿被打断了。
　　 我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心中想的是“十五六岁结婚是早婚，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但我若说出这样的话来才是强词夺理。在这遥远的村庄里，十五六岁结婚是再对不过的事情了，反倒是那些不肯结婚的都是些臭名远扬的败家子，这样的事情有些黑白颠倒，但结果明明白白摆在我面前，不容任何否认和置疑，于是我只好沉默听从了父亲安排。
　　 过了年后，母牛生出了一头小牛儿。过了农忙的季节，那牛儿能也能吃草了，父亲便将母牛卖了又添了一些钱，给我说了一门亲事，从此我也如同村中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了。一年之后，我和妻子还没能领结婚证，孩子却生下来了，在乡下这却是不碍事的，只要摆过酒席就算结婚了，那一纸结婚证没任何用处，只需到了年龄时送上点礼，人家便会将证办了，把孩子身份也给补了。众人都如此行事，那当官的也只好应从，正如同鲁迅说的那样：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这一年，林雄念完高二之后也不得不辍学了，他已经将他父亲的两头牛消耗光了。我仍记得，那时很多人像劝我父亲那样劝林雄父亲：让你儿子回来结婚吧，读书就是“赌输”，只会越读越“输”的。那时林雄父亲因比我父亲多了一头牛，便极其神气的说：谁让他是自己儿子呢，没钱也得供起走，跟自己争个面子，说不定他念完书之后，能有点名堂。那时我听不懂他们的话，直到后来出门打工，林雄同我们进了一样的工厂时我才懂了，原来乡下人上学真的是一场豪赌，显然，林雄父亲输了，其他人都有了媳妇和孙儿，他不仅没有，还连耕地的牛也没了。林雄的父亲在这一年里白了很多头发。
　　 这一年打工的风刮到了我们的村庄，初中的孩子大都辍学回家了，我和林雄的一正一反共同证明了上学的毫无希望，我们农村人压不起这沉重的赌注。孩子们跟着我们一起外出打工，林雄也同去了。林雄在工厂干活很卖力，而且他省吃俭用，连一件衣服也舍不得买，居然比我们当了父亲的还懂得爱惜钱，一年多的时间挣了不少钱，这本是一件很令人欣慰的事，谁知随后发生的事情却又让众人大跌眼镜。
　　 林雄居然不长教训，不肯听父亲的话结婚，带着他自己挣的钱只身上了省会，进了一所技术学校念书，这事让他父亲的头发彻底全白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虽然他饿着忍着，昂贵的生活费加上学校要求考各种各样的证件，他自己挣的钱没支持多久就全花光了。毕竟是自己儿子，他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卖了过年猪，卖了全部鸡鸭来成全林雄，想来老人家被逼得走投无路，孤注一掷了。
　　 林雄拿到一张结业证之后，便四处奔波忙于找工作，可是，林雄仅有区区一张结业证，学历还是初中的他根本无法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他连着换了好几份工作，工资连他自己也无法养活。林雄在电话里对我哭泣，一个男人在电话那头哇哇哭着。林雄说，为了他能念书，家里连续几年都是锅不见油，现在更是倾家荡产，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连自己也无法养活。他觉得对不起父母，但他又不能将这悲惨的现状告诉父母，他只能说自己过得很好。我只能好言安慰他，刚刚毕业谁都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林雄又问我，他是不是真的错了？他一心想走出山村，想带领家人脱贫，可是为什么一切如此渐行渐远？这次，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能对林雄说，乡村确实上不起学，我们在物质上支付不起，在精神上也支付不起啊，我不能。
　　 但不知为何，林雄的父亲还是知道了这些事，老人家一时想不开，便去世了。林雄回来的时候一步一跪，到家时额头和膝盖上全是鲜血淋淋一片，让人触目惊心，但我知道，最疼的是他的心里。
　　 丧事办完后，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一齐出动，他们先是好言相劝，然后又威逼利诱，但始终没能让林雄悬崖勒马，林雄不到黄河心不死，又再一次往北方去了。村人只叹林雄父亲真的生了个愚蠢而固执的败类，再无人指望他回头是岸了。因将一切作为赌注压在了林雄身上，他的弟弟林武连小学也没念完，林武倒也因此与林雄有着天壤之别，林武既肯听话想法又极为现实，村人帮着说了门亲事，两夫妻伺候着母亲，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一连几年没有了林雄消息，直到后来才听说，林雄一边在北方打工，还一边上个什么网络教育的。
　　 有老人帮着带孩子，我和妻这几年放开手脚在外面打工，加上平时省吃俭用，我终于盖了间两层的砖房，现在孩子上小学不花多少钱，我再打几年工，便可以将房子的里里外外刷上一层白漆，等孩子念完初中之后，给他说亲时头便可以抬得高些。自然，这屋子比起那些小学毕业后就没再上学的，还是差了不少，比起那些卖了几个孩子的就差得就更多了。
　　 前几日林雄母亲去世了，林雄终于匆匆从北方回来，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像是几年都没有换过了，神情一如那年萎靡不振，只是额头上多了许多皱纹，但他给我的却还是几年前的印象，仿佛他什么也没改变。如果说改变，便是觉得他老了，他与我一样年纪，可如今却如同比我老了整整十年。
　　 林雄的弟媳极为泼辣，此事村人皆知，但她不让林雄进家门却出人意料，林武只是看着这一切，也没说什么话。林雄无法，只好在屋外搭了一小间茅草房。想到林雄以前的所作所为，村里没一个人同情他，只觉得他自作孽不可活。将老人下葬后的那个夜晚，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林雄的茅草房外，也许是出于一种同情心，也许又是自尊心作祟，总之觉得如不劝一劝他，便心有不安。
　　 那个夜晚，月亮圆圆地挂在天边，我们烧了一小堆火，各自按捺着主题不说，聊些家常并吹吹些牛逼。我们几人之中我最擅长说话，众人不时眼神复杂的望着我，我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可我不知为什么，总有些底气不足，想说的话始终挤不出口。
　　 可是林雄却说话了，林雄说：你们打算这样庸庸碌碌过一辈子我管不了，可是你们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像你们一样没出息。你们是文盲，知道吗？你们会成为这个文明世界的累赘，你们会被它远远地抛弃，城里人会把你们当作原始人嘲笑。林雄站了起来，林雄站在他的茅草房前，他卷起破得不能再破的袖子，在月光下手舞足蹈地说：你们是完了，可是要让你们的孩子学习文化知识，跟随文明的列车共同前进。兄弟们，你们醒一醒，不要被腐朽老旧的思想套住了，熏晕了，你们知道的，落后就会受到嘲笑，受到讥讽，受到欺压。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才能将你们带出这个监牢一样的村庄。在冰冷的月光下，在一间茅屋前，衣不遮体的林雄说得义正言辞，声色俱厉，斩钉截铁。于是我们全笑了，我们捧腹大笑，我们笑得满地打滚，我们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笑得眼泪四溅。
　　 过了好久好久，张成才说道：林雄，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农村也很好了，贫困户有低保，孩子上学不用交学费，生病了还有医疗保险，连当官的都是我们自己选出来的，农村的情况已经很好了，你还是回来娶个媳妇，安心过日子吧，别一直像没家一样在外面游荡，也就我们几个才说你，别人都不会说你一声的。
　　 张成说的确是实话，可是其中有苦难言，我们都是一直忍气吞声。贫困户的低保被层层瓜分后，到了村民手中根本低得可怜，完全是用来收买人心，而且还都给了村长的亲戚；孩子上学的确是不用交学费，可是村人连昂贵的生活费都难以支付，念完初中的孩子都没几人；说是有医疗保险，可村人生病了也没一个人敢上医院，还依旧是小病宁可撑着，大病宁可去死；至于选举，别说上面的大官了，连当个村长都是靠钱买的，所谓公平选举就是走走形式罢了。可我们还是一起劝着林雄，希望林雄留下来娶个妻子，好好过日子，别总是东奔西走，忍饥挨饿，到老了都没个着落。
　　 可是林雄只是摊开双手，然后疯疯癫癫地在那狂笑着，谁也不知道他笑什么。过了几天，林雄又走了。他走的时候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们想林雄是疯了。林雄走到村头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我们的村庄，他在那里矗立了很久，然后转身去了，虽然隔得那么远，我仍听见了他那声沉重的叹息。于是我也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望着林雄远去的那条路，忽然想起了鲁讯文章里的那句话：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于是，这条路变作了铁轨，大多数人上了轰轰而来的列车，远远去了。后面的人仍不知疲倦的追着，追着，有些人累了，便停在了原地，永不再前进；有些人则不断地追着，只是再也看不到车的影子，有人在路上迷失，有人在路上疯狂，他们既回不去，也追不上那远去的列车。
　　 这时儿子问我，父亲你在看什么。我说我在看你林雄叔，他在追着一辆火车，只是他永远追不上那火车了。
　　 孩子问我：那火车回来载了他再走不就好了吗？
　　 我微微一笑，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