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时间。
　　 时间对谁都是公平的，不管多么的恋恋不舍，多么的度日如年，时间都在“滴答、滴答”地流逝着。
　　 ——题记
　　
　　 一、
　　 “喝，喝，大家敞开了喝……”高进举起酒杯首当其中地一饮而尽，在他的豪爽带领下，同桌的男男女女也都举起酒杯，“祝贺，祝贺哈！你这小子梅开二度，老有福啦！”然后纷纷干掉杯中酒。
　　 “当然有福啦！有儿有女，还有美女在怀，他能不乐吗？再来一杯！”说着左边的朋友给高进又满上一杯，并帮他端起来，凑到高进的嘴边，作势逼迫，“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高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推三阻四的，他来者不拒，干了一杯又一杯，干了一杯又一杯，在他高昂情绪地推波助澜下，整个酒局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潮，大家互相搂搂抱抱，互相举杯共饮，甚至相互哭泣和大笑，这个雅间俨然变成了一个人间的——地狱。这些独醉的人全都是妖魔鬼怪。
　　 醉吧，醉了吧，醉了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高进在临近失去意识时这样想。然后一滴谁也没有看到的清泪滴落到酒杯中，被他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这是这个酒店最大的雅间，一个桌可以坐十六人，房间的一侧，有作为休息用的沙发和茶几，上面还摆放着水果、茶点还有鲜花。门口的收纳桌上摆满了喝空的酒瓶，横横竖竖的，一片狼藉。门口的服务员挂着一脸的标准的笑，像一个假人一样。
　　 在窗口的一个角落里，一个男孩坐在啤酒箱上，趴在椅子上正在写作业，身旁的喧闹仿佛与他无关，他安静得仿佛与这所有的一切都间隔时空。
　　 窗外是狂风暴雨，虽然玻璃阻隔了一切，但忽而砸过来的树叶、枝杈，塑料袋，残花……如倾盆一般浇下来的雨水，顺着窗户的缝隙流到窗台上，滑过铺着彩色壁纸的墙，无声地滴落在米黄色的地毯上，变成一片深黄，深黄不断地扩大，随着餐桌上的高潮迭起，深黄已经延伸到小男孩的脚边，继而涵括住他的脚，顺着他耷拉在地面上的裤脚一点点地往上蔓延……而他却浑然不知。
　　 餐桌上，有的人已经不支倒地，有的依然在殊死搏斗，推杯换盏，高进搂着他也分不清是谁的人在嚎啕大哭，他的哭声仿佛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一样地传入小男孩的耳中。
　　 这时，小男孩已经写完了作业，他把所有的书本都放到书包里，然后走出雅间，蹲在门口，双手抱着双膝，把脸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微闭双目，楼道的窗户开着一条小缝，风顺着缝隙拐了进来，顺着墙根吹到小男孩的肩膀上，他瑟缩了一下，睁开迷蒙的眼睛，无神地看着长长的楼道，看着长长楼道尽头的窗户，突然恍惚间过滤了所有的颜色，亦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二、
　　 “妈妈，妈妈，我去上学了。”东东对着病床上的妈妈说，带着氧气面罩的妈妈没有回应，她黄绿色的脸没有一丝的表情，心脏监护的滴滴声平稳着，东东摸着妈妈的手，他仿佛感觉到妈妈动了一下，他开心地把脸贴伏到妈妈的手上，尽管这只手上针眼密布，枯瘦如柴，冰凉凉的仿佛不带着什么温度，但他仍然用自己脸的温度去温暖她，感觉她。
　　 稍后，东东背起书包，离开了妈妈，自从妈妈患病以来，妈妈就要定期地来医院治疗，开始时东东不知道为什么，还粘着妈妈带他出去玩，但每次妈妈都是很虚弱地搂着他哭，然后用乞求的口气说，东东，你等等妈妈，妈妈好一些再陪你出去玩。
　　 东东看到妈妈越来越黄和消瘦的脸，看到妈妈时时刻刻在输的液，看到妈妈仿佛隐身一般地躺在被子下，看到姥姥和爸爸经常躲在楼梯那里哭，看到妈妈的一些朋友来了之后，也会抱着他暗暗垂泪，他也慢慢懂得了，妈妈生病了，并且很重。
　　 他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他不再央求妈妈陪他出去玩，而是不管妈妈在家里还是在医院，他都会陪着妈妈玩，打扑克，下跳棋，还有翻绳，妈妈之前教过他的，东东现在都乌鸦反哺一般地还给妈妈，妈妈每次都是即便很虚弱，但依然很努力地笑，东东看不懂妈妈笑容的含义，他只是知道，此刻的妈妈因为他而幸福。
　　 渐渐地，妈妈住院的频率增加了，爸爸也越加沉默。东东上小学以来，他看到别的同学都有人接送，但因为姥姥姥爷腿脚不方便，并且要倒班照顾妈妈，所以，他从来都是只能自己去上学。大大的书包背在他的肩膀上，像一座山，但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是笑着的，每次都会大声地说：妈妈，再见。
　　 这天，东东正在上课，突然听到老师叫自己，他不明所以地跟着老师来到办公室，他一下子就被姑姑抱在怀里，他懵了，他被姑姑抱得紧紧的，想看姑姑的脸，却丝毫不能动。
　　 当姑姑牵着他的手回到医院的时候，他看到长长的走廊里都是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倚靠在楼道两边，一副神情哀伤的样子，看到东东之后，他们都欲言又止，有的过来抚了抚他的头，就转身离开。
　　 东东感觉到一丝不祥，但却又说不清为什么。看到熟悉的病房门，东东突然想到了妈妈。他挣脱开姑姑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走地跑到妈妈的病房，使劲地推开房门，他一眼看到一块白布正在往妈妈的脸上盖，妈妈此刻没有吸氧，没有输液，也没有心脏监护，她安静地闭目躺着。
　　 “妈妈，妈妈，东东来看你了！”东东呼喊着扑上去，盖布的大夫的手停顿了一下，他看到一个男孩闯进来，一下子扑在病床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你醒醒，东东来了，东东来了……”
　　 东东拉起妈妈的手，可他感觉到妈妈的手是冰凉的，僵硬的，他感觉不到一丝丝的体温，他突然想起妈妈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妈妈不能动了，那妈妈就是去享福了，妈妈会在另外一个世界幸福地生活，你一定要感觉很快乐。”当时东东还疑惑地问：“妈妈，如果我想你怎么办？”妈妈沉思好久说，“你快乐的时候，妈妈就会很幸福。”
　　 东东想让妈妈幸福，他笑了一下，但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去感，并且他听到爸爸低吼的哭泣声，他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你们别盖上我妈妈，我妈妈还要呼吸呢！你们别盖，你们别拉走妈妈，妈，妈……”
　　 有人捂住了东东的眼睛，但堵不住东东凄惨的哀嚎，他没有看到妈妈离开他的视线，他在一片黑暗中，铭记住了爸爸的嚎啕和妈妈的冰冷。
　　
　　 三
　　 东东很快就跟往前一样了，他每天都要跟爸爸道别：爸爸，我去上学了。爸爸坚持说送他，东东每次都回绝了，东东说，男子汉不需要爸爸送。然后背着书包欢跳着跑下楼，一路蹦蹦跳跳的，像个出了笼子的小鸟。
　　 每次高进在阳台看到儿子这样的背影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流下泪水。他不是不知道东东如此是为什么？曾经在无数的深夜，他陪伴吕然的时候，如果精神允许吕然也跟他说同样的话：高进，我知足了，我满足了，虽然拖累了你们，但我不后悔，你们的付出让我每一天的存在都有意义。
　　 听到吕然这样说，高进用手指抿住吕然激动的颤抖的唇，他笑着摇摇头，对吕然说：咱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你再坚持坚持，人定胜天，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病嘛，咱们一家人齐心协力，什么都不怕。
　　 听到高进这样说，吕然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细微的笑容，虚弱的她刚刚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此刻的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是那样静静地，静静地看着高进，看着，看着，笑着流眼泪。
　　 在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下，屋里的一切都被镀上了淡淡的蓝色，仿佛童话中一样。高进把吕然揽到怀里，他呓语着：然，然儿，你要好好的，要好好的。
　　 吕然也呓语着：没有我，你也要好好的，你们都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
　　 不，我们一起好好的，然，你要坚强。高进想给吕然更多的鼓励，却无可奈何地发现，他怀抱中的吕然越来越瘦小，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最近因为癌症转移到食道，她已经好久都不能吃，也不能喝水，她干渴的嘴唇上都是裂口，清醒的时候，她总是笑着看着他，在不能自已的梦中，她才会抑制不住地呻吟，她的眉头都是紧锁着，声音很微弱，仿佛连呻吟都没有力气。
　　 高进也听到过吕然叮嘱东东，她在尽可能地让孩子尽快适应没有她的日子。她可能没想到，在一个美丽的幻想下，是孩子极力隐藏的不能言说的痛楚。他不知道，她看到东东如此会不会心疼，但作为他来说，他只能尽力地照顾好东东的起居。之前不怎么会的都用心去学，做饭、洗衣服；之前因为工作忙会很少去的吕然父母家，现在他也会经常去，虽然吕然不在了，他要比之前更加用心地孝顺他们。
　　 他失去了妻子，而他们则失去了最爱的女儿。岳父很通情达理，他用自己身边的例子来跟高进说，有合适的，就找一个吧，他们都理解，一个没有女人的家是很难支撑的。他们还说，找一个对孩子好的，多一个疼孩子的，他们看着也开心，他们没有儿子，早早就把他当成了儿子，盼着他可以快些有一个归宿，有一个人替他们的女儿来爱他和孩子。
　　 每次他们如此说的时候，高进总是不停手地干活，洗洗刷刷的，登高爬低的，把他所有看到的活都抢着干了。有的时候，他的余光也会看到岳父岳母在偷偷地拭泪，但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
　　 他没有说，很多朋友同事已经在帮他物色介绍，因为他知道虽然老人这样劝自己，实际上还是很难接受另外一个人替代他们女儿的位置。不仅他们无法接受，他也无法接受。很多时候，他就感觉吕然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淡淡的，不喜不悲。
　　
　　 四、
　　 “小朋友，小朋友，你醒醒，你别在这里蹲着睡呀！快回家吧！”东东在睡梦中听到这句话，他恍惚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温暖的口气，像极了妈妈。他故意沉睡。“小朋友，小朋友，快，这桌的客人早都走了，你到底是谁家的呀！你醒醒，我安排保安送你回去吧。”
　　 伴随声音的还有使劲的摇晃，不对，这不是妈妈，妈妈即便在自己早晨上学不起床的时候都没有这么使劲摇晃过他，最多就是挠他的脚心，然后用双手把他的小脚捧起来，一边闻着说臭，一边用温热的嘴唇亲吻着……东东突然惊醒，他蹭的站起来，揉揉眼睛，回头看看已经被收拾整洁的雅间，背起书包黯然地走出去。他又一次被遗忘了，这不是第一次，也绝对不是最后一次，好多次爸爸借酒消愁，东东每次都说要自己在家，但爸爸总是说不放心，要带着他，但每次他喝多了，走的时候都会忘记东东，东东要么看到爸爸醉醺醺地被搀着走，紧忙跟着，要么就是干脆被遗忘，自己过了好久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就像今天一样。
　　 东东拒绝饭店服务员的帮忙，他独自一个人走在深夜的马路上。灯光昏暗，被笼罩在雨后的薄雾中，街道上都是被狂风席卷下来的枯枝败叶，还有很多垃圾挂在树梢上，随风轻摆。车很少很少，偶尔像幽灵一般寂静驶过，甚至灯都没有开。远处有一个穿着橘黄色衣服的人影在晃动，东东知道，那是环卫工人。他猜想现在已经是凌晨了。
　　 夜很凉，东东裹紧衣服，冻得有些发抖，但最寒凉的是他的心。他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会这样，在妈妈刚刚去世的时候，他明明就既当爹又当妈地照顾他，帮他很快驱散了没有妈妈的虚空，他想着，如果妈妈真的是去了没有病痛的地方，那他就好好地、认真地、开心地生活，也是对妈妈最好的纪念。
　　 爸爸的热情仿佛火焰腾空而起的稻草堆，火光冲天，热度非常，却不能改变它燃烧的短暂。爸爸很快就变了，不仅早出晚归，还会经常出去呼朋唤友，家里很快乱得不成样子。衣服脏了，破了，也只能这样穿；短了，瘦了，也只能这样穿。饭也是有的时候有，有的时候就是凑合，经常好几天都是方便面，吃得东东一看到方便面就倒酸水。
　　 姥姥开始的时候经常来，帮着照顾东东，但好几次看到爸爸如此颓废的模样之后，他们也不好常来，生怕敏感的他会因此而迁怒东东。
　　 邻里邻居的，看到东东凄惨的模样，也都在背后议论，哎，真是没娘的孩子呀！真可怜！等将来娶了后妈，连亲爸也会没有了呀！哎，现在这不也跟没爸一样嘛！看着孩子穿的，哎，可怜吕然呀，走得太早，走得不甘心呀！
　　 此刻想起这些，东东更感觉浑身冰冷，看着呼着哈气正在挥着扫帚扫马路的环卫工人，他突地流下了眼泪，多年的委屈仿佛一下子被勾起来，他蹲在路边嚎啕大哭，哭声中，树叶纷纷落下，落到东东的身上。
　　 环卫工人看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哭泣的孩子，放下手中的扫帚，帮他拂去后背上的落叶，并把自己的热水瓶塞到他的怀里，尝试温暖这个看上去就引人疼惜的孩子。
　　
　　 五、
　　 回到家，房间里一片漆黑，东东用钥匙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听到父亲酒后的鼾声，也听到一个女人正在责骂，你说你怎么喝这么多呀，刚刚结婚就这样，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你别打呼噜了，你再打就滚出去。他还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声，这是后妈的女儿，比他小三岁，长得很可爱，但掩藏不了她的狡计。
　　 东东突然有一种家不是自己的家的感觉，他安静地坐在床上，和衣而眠。他必须睡觉，否则要怎么去上课？没有了妈妈，也没有爸爸，如果没有他一直很喜欢的并且是妈妈一直很期待他学好的功课，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