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高一的时候，认识过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最难忘的是她的眼睛，乌黑湿润中略带一丝浅浅的忧伤。我那时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喜欢隔窗听雨，对着一卷婉约词发呆，自然也格外欢喜性情忧郁的女生，何况她在理科班，气质也就愈显出众。然而彼时年少，一切都懵懵懂懂，我又是个拘谨羞涩，不善言谈的人，总也没有勇气与她交谈，只能胡乱做些分行的文字，自以为新诗，打印成册，每月放假时给她寄去。那两年，县中对面的邮筒前，常能看到一个彷徨的少年，他敏锐地探望四周，确定没有熟人路过，才紧张地拿出一摞怀抱已久的诗稿，塞入邮筒，然后匆匆离去。而在邮筒的另一头，或许也有一个姑娘，正把这些每月莫名其妙而又准时来的诗秘密收藏，再在寂静的黄昏里一页页展开，那跳入眼中的文字，看得她面颊发烫。
　　 后来，胆小的我终于鼓起勇气在某一首诗的后面署上了名字，并拙劣地添加了言情剧里常见的字眼：岁寒添衣，珍重盼复。盼复，盼复，盼来花红柳绿又一春，却盼不到姑娘的只言片语。我只好在每一个晚自习的间隙，从她教室的窗前怅惘地走过，灯火辉煌一片，她却从不抬头，仿佛永远也看不到我探询的目光。大概是太想吸引她的注意，高二文理分科之后，我卯足了一股劲学习，连续拿了市里几个学科竞赛的第一。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了各种喜报最醒目的位子，不断有师友向我道贺，但我真正关心的，只是她目光里的关切。你知道，一个情感悸动的少年，他是多么强烈地渴望在喜欢的女孩面前证明自己啊！
　　 高二的夏天，我终于得到了一串来之不易的数字，那是她隐约透露的手机号，一切的幸福、惶恐与甜蜜，就在手机信息短促而频繁的提示音中开始了。等到暑假结束，我已经练就了一门快速收发信息的“绝技”，指尖如舞蹈般在蓝色屏幕上轻盈地跳跃着，而每按下一个字符，我似乎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闻到她长发间散发的草木芬芳。但黑色高三终于逼近了，你也知道，在南方小城封闭的校园环境里，萌生于高三的少年情愫，是很容易为固有多年的教育观念和内心的犹疑所扼杀的。开学之后，我无数次鼓起勇气想约她见面，哪怕是说上一句话也好，然而最终又沮丧地退回原点。像许多懵懂的少年一样，我们那时竟也天真地相信什么来日方长，相信只要在高三暂时收敛激情与思念，就能换得更为长久的未来。于是，两个对艺术毫无了解的普通文理生，竟在某种浪漫情怀的吸引下，约定参加了艺术高考。她留在南方研习绘画，我则负笈北上，突发奇想地学起了戏剧。现在想想，真是荒唐，整个高三，我们这两个因循听话的乖孩子，为了所谓的热情理想所感召，除了发一些鼓励的信息，竟没敢约一次面，说一句话。只是在我从北京回来后，她才赠给我一幅手绘的漫画。我郑重地接下，在梧桐树下打开，仔细摩挲着画中的每一笔线条，树间有两滴雨水落下，湿了画卷的一角，宛如两道泪痕垂下。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产生了巨大的悔意，为什么要考虑周围人的目光，要牢记师长的嘱托，而迟迟不能约她见面呢？又为什么不敢亲口告诉她，在北方深秋辽阔的星空下，我已经暗暗发誓，要娶她……
　　 我终是一个怯懦的人，我终是习惯循规蹈矩，压抑内心情感的标准好学生。我周围也有大胆热情，敢于追求的同学和朋友，他们所说的自由，我也渴望，却从没有真正尝过。也就是在情感与理性动荡不安的冲撞中，我视之为命运门槛的高考，失利了。六月的黄昏，我匆匆收拾了行李，溃逃般地离开校园。在某个十字路口，看到了她的长发在风中飘荡，我甚至能想象到回眸时眼神里的惊喜。不是没有热血沸腾过，冲上去，做最后的告白吧，牵着她的手，一起离开。但突如其来的沮丧与挫败还是让我默默走开，走上了另一条岔路。我望着她，望着她熟悉的身影终于渐行渐远，心口一阵创痛，似迸发出巨石碎裂的声音。
　　 和所有我熟知的校园情感故事一样，那年夏天的最终结果并没有太出乎意料，她留在省城一所不错的大学念艺术设计，我则无奈地远走广西。九月，我和朋友到杭州散心。临走之前，我打听到了杭州克里斯汀西饼屋的地址，买了一份瑞士红豆卷。我知道，那是她最喜欢吃的糕点，我也知道，她的家就在杭州，我完全有机会，穿越这座城市的热闹街巷，把这份红豆卷送到她手上，然后，亲口告诉她那三年我一直未曾启齿，她也一直在等待的话。但我依然犹豫，并在迟疑中被推上了返程的列车。
　　 火车开动的刹那，我明显感到生命里有种重要的东西被掏空了，失去了，再也无法挽回了。白晃晃的灯光刺眼地照在脸上，我机械地撕开了红豆卷的包装袋，一面一面塞入嘴中，这糕点，是生硬的，我拧开矿泉水的盖，猛灌一气，呛了几口，嘴里有一股咸涩的泪水的味道。第一次，我有一种在人群中嚎啕大哭的冲动，但仍坚忍着吞咽下面包，看繁华的六朝古都杭州，她和她的城，消逝在远方，而她乌黑湿润的眼睛里一定也蓄满了泪水吧。
　　 十一月，我最后一次给她发了条问候的信息。那是在广西一个叫大新的边远县郊，车在不停地颠簸，窗外，是南方的芭蕉，树影婆娑。暗夜即将来临，璀璨的晚霞还在天边浮动，而大新，离她所在的那个城，是真的有千里之遥了。
　　 六年过去了，她或早已长发及腰，嫁为人妇，而我则仍客居岭南，孑然一身。六年来，我曾走过许多地方，而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总要打听在当地是否有卖瑞士红豆卷的克里斯汀蛋糕店；六年来，我也遇到过不少好的女子，但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有遥对星空发誓的冲动。和她分别许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一个冬天的早晨，阳光透过玻璃，暖暖地照了一地。我正上楼，她和另一个女生则在打扫，她亭亭玉立的模样看得我有些发呆。我紧张地从她身边走过，她也略一抬头，看了看我，复又宛然低下，羞涩如池中的红莲。她和一旁的女生说话，纯净的声音中微微颤动着一丝人间烟火的悲哀。那一年，我十七，她十五，最是韶华舞流年，只恨当时真草草啊。我真悔，真的，我当时怎么就不能和她打个招呼，多聊几句，哪怕只是一句寻常的寒暄：姑娘，你好。
　　 然而隔着万水千山，隔着再也无法倒转的时光和心境，这样的悔，终是太迟了些，太迟了些！正如她允我唤她的小名——叶子，秋来秋去，黄叶纷飞，结局早已注定，是无根的浮萍，一路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