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别
英子的生命走了将近一个世纪,在她95岁生日那天,瘦骨嶙峋的身子终于塌在床上犹如一片枯叶,只有塌陷的眼窝里藏有一股幽幽的光,表明她还是一具活体。
床的四周,参差不齐坐着站着老人的儿子女儿,都在等待老太太的最后时刻。76岁的大儿子握着老母亲的手,用浑浊的小眼睛瞅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64岁的小儿子把母亲的另一只手拉起来搭在自己的秃头上,用双手抚摸着,瘪着的嘴唇里发着呜呜的声音。60岁的大女儿用满嘴晃得耀眼的假牙趴在母亲耳边大声叫唤:“娘,您老还有啥心事未定?您放心走啦!老父亲我们会照顾好的,听到没有?”70岁的二儿媳扶着单拐,坐在床尾,哭着说:“娘啊,见到您家老二跟他说我很好,让他不要惦记,等着我就是了。”身边的中年妇女拥抱了她一下,嗔道:“妈——”,二儿媳连忙抹着眼泪絮叨:“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孩子们对我都好着呢,不用惦记,不用惦记。”最小的女儿50岁了,坐在床头,拿着鹿角木梳给母亲梳着稀疏的头皮,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门的外面,像开会似的黑压压一片人,是这个家族的繁衍者们。细心的话,你会发现,从屋里到屋外,年龄逐步递减。中年的多,年轻的少。有一个美丽少妇,坐在角落里给孩子哺育。那个光头小娃娃,瞪着清亮好奇的眼睛,一边吃奶,一边打量着闹哄哄的人们。听他们的话音,好像还有一些孩子正在外出求学或者打工,来不及赶回。
另一个屋的阳台上,颤颤巍巍坐着一个老汉,呵噜呵噜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仔细瞅他,没见他怎么张嘴,但呵噜呵噜的声音就是从他口中传出来的。他自己没觉得,别人也都已经习惯了。他就像一台风蚀雨浸的老式破机器,虽然还能用,但总是会发出声响。他的面前,坐着一个青春年少的重重孙辈,陪着他干坐着。
老汉想扶着拐棍站起来。别人能看见他的白眉毛和白胡子抖动得厉害,但是负责看管他的重重孙辈,不让他起来。老汉的呵噜呵噜声音更响了。青春少年给老汉剥了一个香蕉,递给他说:祖爷爷,您几乎一天没吃东西了,吃个香蕉吧。老汉不理他,还想起来。少年说祖爷爷,我爷爷奶奶们说了,您管好您自己吧,别的事情您别惦记好吗?老汉想发怒,脸涨得通红,白胡子撅的更高更颤,就是说不出话来。少年也着急没办法,跺跺脚,又坐下来陪着干瞪眼。
少年的母亲,就是刚才拥抱二儿媳的中年妇女,这时候进了屋,问到你祖爷爷吃了没有?没有,不吃,老是想起来。别让他起来,他过来对他也不好,已经够乱了,不能更乱。也真是的,快一天了,就是一口气咽不下去,眼也闭不上。好像等啥事吧,可是没啥事呀!奇怪了。中年妇女咕哝着向门口走去。
老汉猛一下站起,扔掉拐棍,像忽然年轻了十岁,大踏步向门口撵去。这一举动,惊呆了所有人。在门口一群人的目瞪口呆中,老汉径直走到英子屋里,老儿子老女儿们好像受了惊吓,大眼瞪小眼反应不过来。老汉一步三跌避过他们,俯冲到英子床前,双手拉过英子枯瘦的双手,头折在英子的头边,不动了。渐渐的,老汉呵噜呵噜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英子的头似乎往这边动了动,眼睛眨了眨,脸上有了生气,添了笑意。老汉使出所有的力气喊了声:“老婆子,我来了。”然后又积攒最大的力气把头扬起来,流着眼泪鼻涕打着呵噜声朝英子额头吻去,然后“咕咚”一声枕在英子头的一边。五世同堂的一大家子赶紧去看,英子和老汉满脸笑意,赫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