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根旺的冬天(小小说)
根旺叔的四不像轰隆隆驶进屯子那条街,乡亲们就知道光棍刘根旺给人拉货回来了。那条土路被车轱辘旋起的尘埃,在暮色四合的山里,仿佛下了一场黄色得雾雨。随即那像打雷一样的噪音,惊得一边的鸡们扎撒翅膀窜到草垛处。天空的斜阳对六十岁的根旺,也投来了不满地神情。
不大的屯落,被群山环抱着。袅袅升起的几绺翠烟,不会儿,便有苞米粥,煎小咸鱼的香味一波一波飘来。刚拐进院子,根旺叔就发现他的菜园子,遭到了他养的土鸡侵袭。几十棵准备过冬吃的大白菜,给这些家伙糟蹋的狼藉不堪。昨夜淋了毛毛雨的地垄上,散落着嫩生生的菜叶儿。根旺叔一高跳过矮趴趴的墙头,抓了把沙子 朝鸡群扬去。扑棱棱的凋零一些鸡毛,根旺叔疼惜的抚摸着,几棵已被掏空的菜,骂了句粗话。之后,蹲在那里从蓝布褂子口袋里,掏出纸喇叭筒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望着屯子上空那淡蓝色的烟雾,他的心冷冷的。烟火好像不属于他。很久了,他就那么呆呆的坐着,直到夜露打湿了他的衣衫和脸,他伸手一摸掌心里都是汗渍渍的凉。夜色,泼墨般漫了下来。根旺叔抬起了瘦虾似的身子走回灶间,担水劈柴生火。
阴历十月初一,根旺叔没有出车。他早早去小卖部买了一刀子纸,一炉香。这忙碌的日子,他变得越来越苍老和淡忘。但是,这个特殊的日子,他很难遗忘。甚至在半个月前,他坐在那铺老炕抹黑,一个人对着妻子的照片喃喃自语。
小个子的婶娘,要是还健在今年也是四十多岁了,可羊角风病折磨得婶娘,将自己交付于一瓶一斤装的敌敌畏,她的一生 画上了永远的句号。根旺叔原本孱弱的身板,更加摇摇欲坠。站在那里,好像几级小风就能刮跑。这个世界绵延根旺叔生命的,唯有十四岁就选择背井离乡,漂泊在城市的闺女雪儿。想起雪儿,根旺叔枯井一样的眼睛,浮上一丝温暖的亮色。叔是穷人,到任何时候,他也改变不了生存的劣根,没有上过学,土里刨食的根旺叔,磕磕巴巴将雪儿供到初中,懂事的雪儿看着母亲一日重于一日的病情,就有了辍学的心。雪儿是亲眼目睹母亲,羊角疯病发作时,将一只手插进了沸腾的热水锅里,她丢下书包,上前抱住神志不清的母亲,再看看娘的那只右手,烫起了很多血红的水泡!那一刻,十岁的雪儿紧紧地捧住了母亲,涕泪横流。“妈妈,妈妈,我不读书了,我要照顾你,这样下去,雪儿害怕失去你啊!”苏醒后的婶娘坚决不许雪儿下学。雪儿暂时安抚住母亲,在她去意已决,为根旺叔留下一封信后,依然踏上了去城市淘渌生活的路。
根旺叔时常痴痴地端详着老屋墙壁上,那张褪了色的全家福,那只枯干的手摩搓着女儿胖乎乎的小脸蛋,笑一会儿,再哭一会儿。再唱一会儿,没有人清楚根旺叔究竟想要什么。根旺叔明白,雪儿这大的孩子,在一般的家庭还读书呢。雪儿,在很多的时光里成了根旺叔灵魂里的一种隐疼。
祖爷子之所以给他起根旺的名字,就是希望在他这一代,刘家人丁兴旺 。因根旺身上的哥哥,有一个冬天,为屯里老丧人抬棺材,被黑煞星击倒,昏迷了三天三夜,总也醒不转,请了风水先生和道士为他驱邪,把刚埋葬的那座新坟四周又订了桃木楔子。根旺的哥哥还是归西了。那一年他才十八岁。祖爷子在哭干了眼泪之后,就发誓,老婆的肚子要争气,再生儿子续老刘家的香火。祖奶奶瘦巴巴的像麻秸杆儿,就是奶子大。当年,祖爷子相亲时看中的便是祖奶奶胸前那对颤悠悠的大奶子。这位大奶子的姑娘,像秋后熟透的红高粱,在大儿子不幸夭折后,她的肚皮是隆起又凹下,一口气为祖爷子生了六个丫头。祖爷子以为刘家在他这辈儿就没人给他打营盘了。没想到,祖奶奶怀上了,而且馋羊粑粑蛋杏子。所谓酸儿辣女,祖爷子一高兴,套上自家的小驴车,拉祖奶奶一大早进了县城。给祖奶奶买了一套新衣衫,又找照相馆合了一张影。在小饭店吃了两碗拉面。苍天有眼,那年正月,祖奶奶就在炕上生下了根旺。
根旺的名字是他刚落草时,侯在堂屋门外的祖爷子一听接生婆喊是个带把的。立即就给孩子起名根旺。他希望根旺,根在乡村,生命旺旺。但是,根旺叔活的并不精彩。读不起书,他很小的时候,就赶着小驴车 到四邻八乡拾荒。再大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因为穷,没人愿意给他。三十而立,他什么也没立起来,为了结束光棍,他找了好几个媒人,才讨来小个子的婶娘。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冬天说来就来了,他那天辞了几家的活儿,专门为女人上坟烧纸。他一大早就去了女人的坟前。
女人是自杀死的,按照乡下的规矩,进不了祖坟。她的坟孤零零的在山谷里。他抡起铁锨,将坟墓左右的荒草拾掇干净,还有几棵膝盖高的荆棘。女人的坟头红砖垒起的门儿,水灵灵的开着几朵酱紫色的菊花儿。花瓣儿约有指甲那么大,在别的野花都枯萎的季节,这几朵菊花显得弥足珍贵。
将婶娘的家园收拾得很清爽。然后,他慢慢地点燃那柱香。把一刀子纸,一张一张用打火机点着。很虔诚的跪了下去。每烧一张,他就对着底下的女人说;“老婆啊,活着时,你从没捞着这么多钱花,今个,你要把钱收好 。临走时,你连个征兆都没有,你,你的心太狠了。留下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奔头?我们在一起都二十年了,你走了也不吱声啊!惠子,你在另一个地方要是有人欺负你,就晚上托梦给我,我帮你去。”风丝丝拉拉的吹来,根旺叔的嘴唇有些干裂,嗓子沙哑。他照着女人的坟,重重的叩了三个响头。尽管他知道,女人是听不见他的话,他所做的一切了。他想再陪女人坐一会儿,可手机响了,这是雪儿挣到第一份工资时,给他买的。雪儿牵挂着父亲。失去了母爱的雪儿,不想再失去父亲。有了手机,雪儿可以随时联系到父亲。
冬天来了,根旺叔劈的柴禾在院里堆成了小山。土鸡都长到七八斤了,还有他腌了一缸酸菜。他闲暇时,蹲在门前的青石街上,眺望着远方,他在等一个人。为了这份守候,根旺叔哪怕倾其所有。他只是想让这份亲情温暖两个人的一生。
根旺叔在更深的岁月中,已经站成了乡村的一棵藤缠树。或者,谁也不懂他内心的孤独,多少年后,他依旧以树的姿势挺拔着。更多的根旺叔们,他们在滚滚的红尘,以及愈来愈清冷的乡村里,默默地对后来人完成了心灵的膜拜与仰望。根旺叔,你就是晚辈们迈出大山的行道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