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73路(散文)
秋风裹卷着孤独飘荡在空中,空中大片大片的榆树林开始泛红,叶子和树皮相继脱落,就像遗失在记忆里的那些歌声。滚滚波浪从遥远的天边席卷而来,像流动在天上的蓝天白云一样,钻进这个漆黑狭小的胡同。透过我的衣服,刺穿我的灵肉,渗入我的血管,跟着我一起流动、旋转,在我的内心深处暗涌。赤身裸体的玉米棒静静地躺在空旷之中,穿过历史的阴霾躺在寂静的榆树林外,黄了这异地的秋。像是一幅古老肃重的门画贴在巷子里悠久斑驳的门庭上,尘埃般浮动,经受着流年的风吹日晒。我站在黑暗之中,透过窗户朝里望去,一座一座的高山挡在前面,连绵起伏。窗户上裱了一层纸,白色的并不透明地糊在那里很久,像是压在箱底的陈旧照片,在寒风的呼啸声中发出“嗤嗤”的响声,不见光明、凄绝哀艳。夜里的时候就像长在身体的一只眼睛,不停地闪着光,注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即使我很想将它撕下来,用尽自己的气力,穷尽自己的视野,天还是没有亮。视力的距离不过百米,看不到那么远。近处是乌鲁木齐的秋,秋季穿过异乡人的梦魇,在沉重黑暗的脚步声中回旋。73路公交车,还是没有来。
我曾邂逅无数盛大的焰火表演,美丽的烟花绚烂多彩,让人沉迷。盛开在身体的繁华在潮湿黑暗的季节里覆没城市的音容繁杂,在无法度量的高空发芽、成长、开花、继而爆炸,最后留下一地纸屑和飞舞在风中的细微粉末,在时空歌唱。点火人微笑的表情和清洁工打扫广场的繁忙夹杂在一起,在晨露与世俗中交错穿梭。带着情人的甜言蜜语和迷乱优美的舞姿,一直萦绕在梦中,繁盛、混乱、无法整理,且连绵不绝。梦中还有汩汩流动的人群,星光划落的陨痕,铮铮誓言。铁骨柔情、侠肝义胆。挥之不去的刺鼻火药味,夹杂着恶臭的唾沫星子,城市里一些飞舞的垃圾和汽车尾气,水泥钢筋混凝土混杂着吵闹。酸痛而刺耳的残留就像伤疤。新旧更替的伤疤一直源源不断地蠕动,愈合,打开,再愈合,接着又打开。疼痛难忍,犹如化疗,而我却始终没有办法抵御,就像癌症。就像漂流在深海的一个浮萍,流浪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厌倦无法掌控的命运,却又喜欢无拘无束的自由。喜欢海面起伏温柔的蓝、天空纯洁暖和的澈,喜欢清澈的阳光铺洒在海面上如爱人拥抱般的柔和,却无法阻止他的狂躁。疏于猜测、难予度量。73路。这也许只是一个代号,也或许只是一个标记,在某一年的某个角落里,某些人的身体上蔓延、演变。犹如一只蚂蚁的呼吸,被风吹散,吹散在风中,散落成一片片,再也无法拼凑还原。就像想念和等待,没有人知道哪一个更遥远。亦如闪在记忆里的那扇窗户。时常眨巴着眼睛。
眼睛是没有颜色亦没有气味的,色盲没有办法在眼睛的努力下还原色彩,也尝不出图片的味道,嗅触到边幅和材料的质地来源,进而加以判断。人群和世间万物都是眼睛,眼睛睁开就会打开瞳孔,不知疲倦,就像镜子一样。我是镜子里的一个小小尘埃,面向镜头,倒映在城市的缝隙之中。离不开的城,打不开的城门,坐落在护城河边,在岁月之中徘徊。遇到晨曦醒来,在日落的黄昏返回。忘记姓名的季节在我眼前摇摆,没有标志和信号的残留一片片袭来,打在零落的车体上,破旧的店铺旁,在整个城市的繁华中流行、飞舞,划下时光斑驳的印痕。相同的味道总是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犹如留在生命的某些底色。哀怨、绵远、流长、不动声色。从遥远的他乡飘过来,一阵一阵,一团一团,像冬日的阳光从高空打下来。穿过复杂的城市格局,古老的城门,狭长的斑马线。穿越石头密林,迷宫巷道,在公交车站逗留,挤进文明和喧嚣,停留在午夜冰冷的窗前,在窗明几净的梦境中留下倒影,拨动城市的心弦。直到有一天滴水石穿,幕布尽染,无可救赎。我突然觉得世间万物一切相逢不过一场烟花表演,无论她如何现代如何复杂如何犹如魔术般让人不可思议心有余悸。神秘抑或明朗得像是一颗种子深埋海底,却始终透不过那张窗户纸。透不过一只眼睛的注视。即使拥有千军万马,百转千回,也无法将它打开。地底琼楼,神秘隐蔽,深不见底。
过去了五辆501,三两157,两辆203,又过去了一辆18路,我等的73路还是没有来。生活就像擀面杖,即使拿在手中,悬在半空,却也不受控制。用力不均的话,在意的地方就会坑坑洼洼,泥水混杂,成为瑕疵,不经意的路过却平坦顺畅思路豁达。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些行走在城市的交通工具,除了有惊人的相同外表之外,连相遇的姿态也出奇的相似。他们呼吸、前行,不受任何阻碍。车辆到站,车门打开。报站、等候、离开。有很多人相继离去,又有很多人相继走来。每一天。每一年。每一站。这个时间应该有大块大块的潮水向我涌来。所有人都被拍打在遥远的海边,享受着与岩石和岁月的不断撞击,享受着撞击时产生的火花和美丽。亦如历史中的一粒尘埃,翻越群山、穿越旷野、心思缜密。就像小时候扔进水面的一粒石子,穷尽弱小的身体却只感到身体的一阵酸痛,看到它无力地拍打着水面,越走越远,激起一轮一轮的水花和波纹,然后消失在天边。遇到的人,做过的事,最后都像73路公交车一样。上一辆已经远走不见踪影,下一辆却迟迟不来杳无信息。我忽然想起透过车窗内攒动的人群看到的那片泛红的榆树林。繁华昌盛、密不透风。一阵惊觉,万鸟齐飞。就像小时候终于被我捅破的那层窗户纸,再也没有人将它糊上。
有时候会期待一场邂逅。美丽的、略带忧伤的,不在预期之内,在73路公交车上,抑或是在别地。就像小时候母亲站在破败的城门前喊我回家吃饭一样。在这场注定平凡的一成不变中,翻越围墙传出迷香的只有路边流动的街景和潜藏在心底蠢蠢欲动的妄想。一些些疑似的幻想、怀疑、或是愤怒,顺着破落的屋檐爬行、盘旋、飞升,然后像麻雀一样,打破季节的沉静,拍打着翅膀无情地飞走。只有走不完的征程看不到的顶点,旅行途中的一切,不过镜花水月海市蜃楼。梦中有人跳舞就有人歌唱,有人来到就有人离开。就像外祖父病怏怏地躺在病房里的那场注定没有结果的等待,像他站在十字路口的彷徨无奈一样,遥遥无期,无迹可寻。穿着西装的短发男人眼神黯淡地靠在车窗玻璃上,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胡乱划刻着自己的青春。映在他幽深的瞳孔里面妆容美丽的女子站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抓着扶手,带着一个面容纯真的小孩,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而在窗玻璃上和雨幕串联在一起带着耳机的年轻女子,被一片迷雾森林覆盖。而覆盖整片森林的,却是晦涩的青葱岁月,以及躲在门后的潮湿阴冷。我想这森林一定太美,隐藏在其中的景色美妙动人。此起彼伏、婉转婀娜、让人迷失,有如一个美人。可是再美的风景,也抵不过车辆到站后的一个转身,一次别离。抵不过我伸手捅破的那层窗户纸后,大片岁月的流失和整个时代的更迭。
有时候会很羡慕一个时代,一次偶然,一对情侣。羡慕路过身边窗户下面坐在私家车里神情悠闲的人。羡慕他们不必要的公交车站等待,不必来到一个既定的地点,等待一个既定的命运。羡慕他们可以随意点燃车辆,自行掌握方向盘,自由拐弯,选择适合自己的路线,可以边听广播边看流云,也可以什么都不做,静静发呆。虽然有时候,该死的十字路口连同红绿灯就像规定一样让人厌倦。可是却讨厌到达后漫无目的地寻找车位,行车途中的一些摩擦。买保险、加油、定期洗车与保养。就像怀疑没有办法被肯定,流浪没有地点,地点没有办法圈限。像是那层捅破的窗户纸没有办法被还原,挂在秋天的玉米棒不在那片泛红的榆树林外。像我站在73路公交车里面还以为自己不曾进来,身处私家车内却以为自己置身事外。像我看到路过的风景,又不停地移动身体转换角度。总是觉得这些都太重,比公交车站漫长的等待还遥遥无期。比幻想拥有一辆山地自行车还大胆。
走走停停。时快时慢。时而直行。时而转弯。有时会碰到一个飞快,被甩出车外的预感让人心惊胆战。有时会遥遥无期,望着层出不穷的交叉路口和红绿灯,心生无奈。73路。我可以乘坐它一动不动,一直到达终点。什么都不做,站在那里看一整天泛红的榆树林。我也可以在其中的任何一站下车,趴在窗户上,把食指放进嘴里蘸一星唾液捅开那层窗户纸,看着外面。我还可以回到家,关上房门,静静地坐在那里,再用那个蘸着一星唾液的食指把那层窗户纸糊上。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有其他的地方要去。生命中似乎有很多地方无法抵达。而我要去的那些地方没有73路,没有私家车,也没有秋风裹卷的孤独。那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不停地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