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脚步已经近了。风越来越猛，雨越来越凉，菜园里的果蔬开始渐渐零落。西红柿架上只余下几点红，海棠落了满满一地。腐坏的果子，飘出阵阵发酵的甜香，一群蜜蜂嗡嗡地在上空盘旋。玉米杆枯黄一片，随风瑟瑟发抖。唯有南边墙根的一垄甜高粱，棵棵高入云天，关节粗壮，看上去长势还正旺。穗子已经开始像醉汉的脸，不用说，此时到了最甜最好吃的时候。
　　 我喜欢吃甜高粱，虽然外皮异常坚硬，扒起来有些吃力，但高粱芯清甜多汁，这美丽的诱惑实在令人难以抵挡。小时候因为没有糖块，也没有什么水果，甜高粱是唯一能给人甜蜜感的食物。细细地咀嚼，脆脆有声，将汁水一口气咽下，那股凉凉的甘甜瞬间滋润了整个肠胃，简直酷爽无比。
　　 我不仅爱吃甜高粱，还更喜欢赤手空拳去拔甜高粱。一个人，面对一棵粗壮的甜高粱，想到要独自制服它，总会生出一种英勇的豪情。上下打量一番这沉默的却摇摇晃晃给人威慑的甜高粱，我心里憋着一股力量：来吧，看我的，你不是我的对手！叉开马步，两手用力攥住甜高粱的中间偏下位置，身体向后倾斜。使劲儿，嗨哟，使劲儿，嗨哟。慢慢的，一侧根须露出地面。再加把劲儿，整个根部带出一团黑黑的泥土离开了地面。偶尔用力过猛，已经差不多了，自己还在奋力地拔呀拔。“噗通”，闪了个大腚堆儿，什么白菜啊香菜啊压倒一片。顾不得拍去身上的泥土，赶紧爬起来扶一扶这些菜苗。要是被父亲发现，那情况可就糟糕了。
　　 这么爱吃甜高粱，我却轻易不用节省气力用刀镰去割，因为怕伤了手。就是这样的小心，可还是在甜高粱上尝到了苦头。
　　 那年我五六岁吧，小妹还在母亲的怀里啼哭，我吵着要母亲帮忙把甜高粱弄断，长长的一根让我似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小妹不停地哭闹，母亲很为难，于是我决定自己动手。我从锅台上拿来菜刀，左手把甜高粱在地上按牢，看清了下刀的位置，右手猛地挥刀剁下去……后来的情景很乱，记得最清楚地是母亲边哭边跑去别人家找一味药材，据说叫“龙骨”，是接骨的神药。小妹被撂在炕上，一直哇哇地大哭。关于疼痛的记忆却一丝一毫也没有，也不记得手指断掉的模样，只是感觉当时的母亲快疯掉了，天就要塌下来了，小妹的喉咙快哭哑了……
　　 我左手的小手指没有断掉，用了“龙骨”，剁下来的一小截竟然奇迹般地结结实实地长好。时至今日，那道宽宽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辨。我有时把这根手指给人看，并给他们讲述自己童年时期“自残”的故事。一次不小心在母亲面前提及，母亲竟大为伤感，连连自责说：“唉，没照顾好你呀。怨我，怨我。”一句话，恍惚让我回到从前在母亲身边做小孩子的时光。
　　 夏天的夜晚，我扛上一根甜高粱，像孙猴子一般蹦蹦跳跳跟着大人们去看电影。我总是挤在屏幕跟前，距离近看得清晰也看得过瘾。电影开始放映，身边一片“咔哧咔哧”声，左右看去，同龄的孩子们和我一样，都是一边看电影，一边大嚼甜高粱。甜高粱吃得津津有味，电影看得也是津津有味。电影散场，人们如潮水般退去，场地上留下了我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那时的生活就是这样，虽然简单却很快乐，最好的娱乐方式莫过于看一场露天电影。而我们小孩子，在看电影的同时，还能有甜高粱作零嘴，这简直可以称作享受了。
　　 一年春天，父亲因骑马而受了骨伤，他去靠山镇里找医生医治。这天中午，我和一大群孩子正在生产队的马棚里玩耍，一个眼尖的孩子喊：“看！你爸回来啦！”我远远地看见父亲手上拄着一根长木棍，就伤心地想父亲伤得太重，走路都要拄拐杖，所以闷闷不乐。过了一会，母亲来喊我回家，还说父亲带回了好吃的东西。我心存疑惑，忙跑回家里，见父亲正在用刀剁那根木棍。父亲说：“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事，心里高兴，看见镇上有卖甘蔗的，就买了一根。”我这才知道那长木棍竟是传说中的甜甘蔗！哥哥妹妹和我一样，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东西，都高兴得直嚷。母亲见父亲的伤病已无大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的脸上一扫几天来的忧愁，绽放出欢喜的笑容，和我们一起有滋有味地嚼起甘蔗来。甘蔗那个甜啊，是纯粹又细腻的甜，是带着芳香的甜，是一下子甜到心里的甜。
　　 小时候村里经常会来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儿，衣衫不整，胡子拉碴的，可他的眼神里却流淌着一丝慈祥的亲切。至少在我看来，他很像西方神话故事里给人惊喜的圣诞老人。为什么这么说哪？你听，“嘡”的一声，铜锣响毕，这老头儿吆喝开了：“谁家有废铜烂铁、猪毛猪骨头、破麻袋片子拿来换钱换糖换洋火哟——”乖乖，可以换糖的呀。那年月，别说吃到糖了，一年到头就是见到糖也很不容易啊。
　　 终于有一天，母亲带着我们仨去老头的车上换破烂儿。老头慢慢悠悠地称完重量，转过头问：“想换点啥呀？”母亲说：“换洋火。”（洋火就是火柴。）老头瞧瞧我们，咧嘴笑了，说：“这几个小娃，馋糖了吧。”其实我们几个早盯住了车上的糖盒子，只是母亲的话已出口，我们不敢再提过分的要求，何况洋火比糖实用多了。母亲犹豫一会，总算改了主意。她和老头商量说先给三个孩子每人一块糖，洋火可以少换几盒。我们几个乐坏了，呼啦一下围住糖盒子。老头双手颤颤巍巍地取下盒盖，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摸出三粒圆圆的糖球，有粉色的有绿色的。母亲还在一盒一盒地拿洋火，糖球已经在我们的嘴里悄悄溶化，圆溜溜，甜津津。用舌头舔到嘴的一边，腮帮子立马鼓起来。那时我就坚信，糖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这些糖球连包装也没有，就散放在收破烂老头的糖盒里，不知产自哪里，也不知它们来自何方，朴素到了最朴素的程度。可就是这一粒粒简简单单的糖球，在最穷苦的岁月里，给了我们非常鲜明非常直观的幸福的概念。吃到糖球，就有了甘甜的感觉。产生了甘甜的感觉，就有了幸福的感觉。
　　 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大人在田里做农活，恰好在自家老祖坟附近，家里小孩子也跟着来田里玩。小孩子玩着玩着，捡到一块骨头，乐颠颠地用小手举着骨头跑来对大人说：“换糖球！换糖球！”大人们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劈手夺下，恭恭敬敬埋好，又跪下央告半天，唯恐老祖宗怪罪。小孩子在一边吓得哇哇大哭。在小孩子眼里，骨头就是破烂嘛，糖球那么香甜，干嘛不换啊。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身边的亲人，每次聚会提起，大家都会笑个不停。可我在笑过以后，心底总会生出一阵莫名的悲凉。
　　 如今，破烂换糖球的时代早已远去，家家户户的生活水平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次去镇上超市里逛，见到糖果就不由自主地要买一些，金丝猴奶糖，阿尔卑斯奶糖，徐福记奶糖，应有尽有。买回来放进柜子里，一点也不急着吃掉。或许购买根本不是只为品尝，而更是享受拥有这些糖果带来的满足感。童年时代的缺憾，现在来加倍补足。只是那些看什么都喜欢吃什么都香甜的时光，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走进菜园，想着还像小时候那样来一次“倒拔垂杨柳”，可任凭两手怎样用力，都难以撼动甜高粱一分一毫。找来镰刀，总算割下一棵。儿子跑来问：“咱家的甜高粱甜吗？”我说：“不知道啊，我先尝一尝。”我嚼了一段，味道好像淡得很，儿子抢过去嚼了嚼，兴奋地说：“啊呀，真甜！”我看着儿子稚气的笑脸，也赶忙说：“是啊，真甜，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