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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疼痛(短篇小说)


作者:丁国祥 秀才,1273.6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20发表时间:2013-10-14 19:51:30

一整个下午,彩花都坐着串烟没有起身。她不能起身,一起身,随便转一转,满眼的便会是踢脚不开的活计,看这也做不完,看那也做不完。她坐着,手不停地串烟,满眼也是活计,烟叶在她眼前高得像一座山,她坐在它的面前,一枚一枚地把烟叶串起来,直到地上一枚也不剩。串到最后几枚烟叶时,彩花常常会产生一种冲动,一枚比一枚串得快些,手臂一伸一曲的,像小鸡啄米,像攻坚,怕啄慢了,烟叶一下又高成一堆山。
   串烟是彩花居住的江南小山村的一项重要农业收入。烟是香料烟,也叫洋烟,听说是吕宋岛传入的,有老脖子年头了,吕宋岛这个地方现在叫菲律宾了。彩花没有读过书,她不知道这些,就像她不知道愚公一样。其实,她很像一个愚公,她在每年的夏天,几乎是每一天,她都在搬走高低不一的烟山。愚公只因为出门不便便想把门前的大山移走,他其实完全可以绕着走路,他也就是仗着儿孙众多,才敢如此。彩花跟愚公的难题完全不一样,她的难题是如何养活她的儿女们,绕都没门(这个难题对愚公是不是难道,彩花当然也不知道,世人也没有多少人像我这样问过吧)。彩花有三个孩子,大的二个是女儿,小的是儿子,大女儿小学毕业没有念书了。不是大女儿不想念,而是她长到十五岁了,她能从姚公村挑一担百十来斤的肥田粉,走上十五里地回家了,于是,彩花与小哥就不让大女儿去学校了,留她在家里做帮手。当时,二女儿在上初三,儿子在上小学,学费就像勒在彩花与小哥脖子上的绳子,紧得透不过气来。
   彩花家把几乎把能种烟叶的土地都种上了烟叶。香料烟是种特别挑地的农作物,一块地只能种一年,第二年就不能种了,种的话烟犯瘟,会死去一大半。所以,彩花家每年只能不断地开荒,把分给她家的山地一块一块地开垦个遍。现在,彩花家已经没有荒山开垦了,现在,彩花会把土地一块一块地在心里记上号,哪几块是哪几年种过了,哪几块种过有几年了,甚至于能记住哪几块种过几年几过月了。其实,记住几年就够了,没必要去记住哪几个月,种烟是论年头的,记住那几个月没有用的。
   但彩花就是记住它了,还记得死死的。
   烟叶也给彩花家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彩花现在住的漂亮房子是卖了烟叶盖的;大女儿出嫁时长长的嫁妆队伍是烟叶铺的;现在在深圳打工的女儿很有出息,也是用烟叶的钱培养她读书的结果;儿子还在上初三,要花不少钱,也是烟叶供的。这几年,彩花常常去县城时总会去西街口的信用社,存些钱。存了多少钱,没有人知道,村里人说,彩花的钱至少有三万元,可是彩花从来没有承认过。
   谁知道呢。
   彩花串完烟,没有抬头便起身了,把屁股从焐热了的编织袋上抬起,掸了掸裤子上面的土,掸了一下才想起来,手上满是烟油。现在彩花的手,她的裤子,地上的编织袋都满是烟油。起身后彩花直了直腰,直第一下没事,还很舒服,又直了一下,比第一下还要舒服,于是她便想直第三下。直第三下时她还向后面仰了仰,收回后仰的身子时还向两边扭了扭。“嘎”,彩花听见一声响声,腰椎骨钻心地痛起来,痛得她又弯下了腰。弯下腰还痛,她又不得不弯了二下腰。
   不痛了。
   彩花走出门口,她要去上个厕所。她走完那段只有十三四个随意而铺设的、零乱的台阶,头就伸进这个夏日猛烈的、绚丽多彩的夕阳里,阳光打了她一个趄趔。她用手搭在脑袋上也没用,阳光仍然强烈地晃得她睁不开眼。不过,这没事,即使是黑夜里,彩花仍然能准确地走向她熟悉厕所。
   在厕所里,彩花蹲了足足有三十多分钟。她解不出大便,还疼痛。她跟她老公小哥提起过,小哥说去县医院瞧瞧。彩花说,年纪纪轻轻的瞧什么呀,我们又不是城里人。小哥说那你自己注意点。小哥说过就忘记了,他也是满脑子的活计。彩花不记得这疼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大概有近一年了吧。也不是很疼痛,只是有些难受。近来肚子也时不时的有点痛,才让彩花疑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他对小哥说,我的肚子痛。小哥说,肚子痛?是不是东西吃坏了。彩花便想想自己吃了什么东西。农村里人虽然不富裕,却能吃到很多东西,就是山里的泉水也很甜。可是山里的很甜的泉水可能有蛇来玩过,喝了也会肚子痛。彩花便没有深想肚子为什么痛了。
   因为,肚子也不是很疼痛。
   蹲完厕所,彩花又忙起来。串完的烟还得浪起来。种烟大至是这样几个工作流程:培烟苗,种上,等它长大,摘下来,串起来,浪起来,晒干,挑到姚公或是琅珂的供销社去卖掉。浪烟就是把串在一起的烟叶一枚一枚地分开,架上烟架,说是分,还不是说挪,烟叶被仔细而均衡一枚一枚地排列在腊线上,架到烟架上,接受阳光的照射时就会很平均,每枚烟叶才会金黄得像一腚腚金坨,收烟叶的人才会凭良心、实在过意不去给你低价钱。
   山一样的烟叶串起来费时,浪起来也费时,彩花浪到天黑也没有浪完。她就去做饭了。天黑了,小哥就会从田里或是山上归来。在淘水倒进锅里时,肚子又疼痛起来。
   睡觉的时候快十二点多了,肚子还隐隐地痛着。
   彩花又对小哥说,我肚子今天又痛了。
   小哥说,怎么又痛了呢,我给你揉揉。彩花便把小花衬衣摞了摞,让小哥替她揉肚子。
   小哥揉着揉着说,你的肚子起皮了。
   彩花说,瞎说,我的肚子怎么会起皮呢。
   小哥说,不是起皮了,是打皱皮了,不信你自己看看。
   彩花说,那我得起来看看。
   小哥说,别起来呀,你手摸摸不就知道了。
   彩花便用手摸着。摸着摸着突然打了小哥的手一下。小哥便放开了手,原来是小哥把彩花的肚子捏成了一条皱巴。小哥呵呵地笑个不定。
   彩花说,你还笑,我真的痛。
   小哥听彩花一说,认真地揉起来。小哥揉得轻轻重重的,彩花舒服极了。
   揉了几分钟,彩花说,好了别揉了。小哥停住手,想去找遥控器。彩花喊,小哥。小哥“嗯”了地声。
   彩花说,小哥,我想抱着你。
   小哥说,你抱吧!
   小哥伸开双手平躺着,让彩花抱。彩花没有压在小哥的胸前去抱他,彩花只是把小哥的一只手拉到自己的脖子低下,另一只手放到小哥的胸前,这样抱着小哥作睡状。小哥还是开开了电视看着,电视很清晰,在深圳的二女儿刚让朋友送来一只“小太阳”,这玩意儿很管用,能收一百多个台,叽哩呱啦的好多台小哥看不懂,他就看各个省台的节目。
   彩花说别看了。小哥正看着电视呵呵乐,没听见。彩花又说,小哥,别看了,我想抱紧你。说着彩花的手使劲地抱了抱小哥。彩花的手患过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抱不紧小哥的身体。小哥把彩花拉上了自己的前胸。
   彩花说,小哥,现在不痛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小哥说,明天还是去县医院瞧瞧吧。彩花在小哥的胸前点了点头。
   小哥说,我还想揉揉你的肚子。彩花没回答。
   小哥说,不揉了,我要你,看你的肚子还敢捣乱。小哥一把把彩花翻过身压到身子低下,小哥很有力,彩花患过小儿麻痹症的手怎么也抱不住他的后背,最后是完全滑落到了床上。
   彩花家有一只大公鸡,每天早晨四点五十分准时打鸣,公鸡一打鸣,村里人大多就赖不住床了,小哥与彩花更在这个时候起床了,一天的活计便开始了。
   今天,小哥要陪彩花去县医院看看,彩花却又不让去了,说是不痛了。一个夏天又很快过去了,这个夏天,彩花与小哥种了这几年来最多的烟叶,而且还卖了个好价钱。彩花与小哥一次去琅珂供销社卖烟,无意中救了供销社收烟处看等级的人的儿子,那个看等级的人的儿了快在池塘里看不见头发时,小哥跳进去救了他。看等级的人让儿子拜小哥与彩花为干爹干妈。自然的,彩花家今年的烟叶等级很高。村里人说,小哥,钱多了,钱会压得你的腰弯的。村里人话里有话,小哥很生气,凭我的烟叶的色,就是个瞎子也能闻出来它是好的。
   不过,村里人的话让小哥想起来,得带彩花去县医院看看了。彩花还说不去,小哥就生气了,说你要钱还是要命。彩花就只得去了。小哥要陪她一起去,彩花不让他去,让他去田里干活,一个人去够耽误活了的,二个人去更耽误了。
   彩花在县医院转了半天才找到挂号处,挂号处的人问她看什么,她说不出来。挂号处的人还很耐心,直到彩花说明白了,让她挂了个内科专家门症,要十五元。彩花突然就逃走了。挂个号就十五元,看下来还不知要多少钱呢。彩花在医院门口时肚子又痛起来了,她便坐在了医院长长的台阶上,想去看,又怕去看。坐了很长时间,碰到她女儿琴琴的一个同学,这个同学去过她家,彩花杀了一只老母鸡给她吃,这个同学一看见彩花,就跑过来了,好像彩花就是一只老母鸡可以杀了烧给她吃。那同学陪着彩花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什么,彩花也不知道。她问那同学。那同学说,医生说你可能是有浅表性胃炎,吃点药没事的。
   胃是不是就在肚子里?彩花问。
   婶子,胃不在肚子里难道还长在脑袋上。那同学咯咯笑了。
   彩花也笑了。药钱并不很多,只有一百多块,一百多块钱彩花是很心疼的,但是比刚才挂号时想象的要便宜多了。彩花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得大病,村里人得大病,一般就不医治了,医不起的,等死。一百多块便能治好自己的病,就会觉得很便宜了。
   心情很好的彩花还去吃了一碗面,这是一碗红烧排骨面,一碗面要八钱,把彩花吓了一跳。但是面已经端上来了,冒着腾腾的热气,香味跟着那热气舒缓去钻进彩花的鼻子里,比自己家里做的面香一百倍。怪就怪自己,也不问清楚。彩花又想起在医院挂号,她想逃走,可是老板就站在她的身边等着收钱,她没法逃走的。她掏出钱来付了。就像刚才在医院掏钱付钱的动作一样重复了一次。刚才在医院时,那个同学要为她付钱,吓得彩花慌乱极了。就像她跟着那同学去看医生前的心情,她跟在那同学的后面,慢吞吞地走着,那同学就说了,婶子,不会有多少钱的,看你多键棒吧,也就是个头痛冷热罢了,不用太担心。而且,要是钱太多了,可以下次再来,琴琴不是在深圳很挣钱的吗。琴琴就是彩花的女儿的名字。彩花只听进去钱不够可以下次再来的。对,下次再来。可以逃走的嘛!
   可是这碗面钱,彩花逃不走了。
   彩花吃完饭就走了,走得很急,好像这饭店还要来收她钱似的。走出饭店老远还回头看了看。彩花走到南门车站对面的水果摊买了几个苹果,她要去看看在城南中学上学的儿子。儿子读书不太好,彩花倒并没有责怪儿子,这读书就似种庄稼,也不是人人能种得好的。你比如说种烟,村里人没有人能比她家种得好的,可是,有一年,他家的烟就没有村里人大多数人好。读书比种烟又不一样了,烟可以一年一年种,一年不好下一年可以种得好,听儿子讲,读书不好的人,都是一年比一年读得还差的。所以,彩花一点也没有责怪儿子读书不好。
   在学校门口,彩花探头着往学校里边看了又看,就是不敢走进去。后来传达室的大爷看见了,就问他找谁。传达室的大爷跟村里的成标公一样模样,彩花就大着胆子说了是找江明。传达室大爷说我帮你去叫出来。
   江明直到下课才来到校门口。彩花都已经靠着学校长长的、石头砌得整齐划一的墙脚上睡了一觉。江明叫了一声“妈”,摇了摇彩花,彩花才醒来。彩花把水果给了江明,留下一个用衣角把苹果擦了擦让江明吃。江明把水果捏在手里没吃,又喊了一声妈。彩花知道儿子有事了。说有事说吧。
   妈,你能不能给我点钱。江明说。
   你怎么又要钱?这个礼拜不是给你二十块钱了吗?彩花说。
   老师说,下个礼拜组织旅游,经济困难的同学可以不报名。可是我想去。江明说。
   要多少钱?彩花问道。
   老师说,要三百元。这次去得远,到杭州呢!江明说。
   彩花心里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她没有带那么多钱,就是带了钱,也得跟小哥商量商量。她不想伤儿子的心,可是要三百,她得挑好几担烟,串多少座烟山呢。儿子上学常常会有要钱地方,多得连她想都想不到,想不透。
   突然,肚子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脸色也变了。儿子江明吓坏了,拍着她的后背不停,一边拍一边问怎么啦?熬了熬,痛又减轻了不少。彩花直起腰来。
   妈妈,为什么不去看看?江明说。
   去看了,妈就是刚从医院归来的。彩花说。
   看了还痛啦。你这是看的什么病啦!江明说。
   傻孩子,妈还没有吃药呢!彩花笑着说。
   药很管用。彩花才吃了一半,肚子就不痛了。彩花舍不得吃药了,她想省下来等疼了再吃。小哥劝她说药一定要吃断根的。彩花才把药吃完。一连半年都没有疼过一回了,彩花高兴呀,只要村里有人得病她就劝人家,有病还是要早治,你看我的肚子痛了一年多,一百多块钱就治好了,没有再发。村里有人实在穷,她就会借点钱给他们,她现在可知道走进医院的难处了。村里对彩花与小哥的评判立马就又好了起来,忘了曾经说过小哥的腰弯了的话。彩花与小哥跟深圳的女儿通电话时,总会在电话里有说有笑,并大声地告诉女儿,让她在外面放心,家里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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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中国农村妇女,是最能吃苦耐劳的,她们把自己所有的一切献给了家庭和孩子,从来没想到为自己而活,甚至连自己的身体、生命也不懂得爱惜。文本中的彩花就是这样一个可敬又可悲的形象。她为了三个孩子,与丈夫小哥一起,起早摸黑,侍弄着烟草、肚子疼了很久,也舍不得花钱去治。好不容易去看了一次病,感觉好了,又像以前一样拼死拼活地干。直到再次肚子疼,她意识到自己病情严重,担心拖累丈夫和孩子,竟无声无息上吊自尽了。彩花是卑微的,卑微得连生辰八字也没有人知道;彩花也是伟大的,她勤劳而善良,为了儿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小说语言质朴,透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彰显了作者深厚的生活积淀,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对像彩花这样的千千万万农村妇女的深深的同情。相信每一个读者,读后心中都会感到一种疼痛,为彩花的命运。荐阅!问好作者!感谢赐稿流年!【编辑:燕剪春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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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3-10-14 19:54:32
  彩花是农村妇女的一个缩影,她们没有文化,没有自我意识,令人悲悯。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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