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春，尤其快要播种时，山里就有一个人着急把火的，怎么还没有人请我出山？再不请我，一旦摆地，撒种子，就没空儿了。张来发用手指扒拉一下，看来快有人找自己了。他有预感，每当山里的乌鸦在不停的聒噪，他就知道，十里之外必有人不吃饭了。有时候，他也恨自己，心那黑，盼着死人，那家子人就会派人来，请他出山看坟场。那票子就像流水一样，进了他腰包。他是风水先生，这是山里人给他的雅号。
　　 一年之中，春天和冬天，在疾病高发的季节，便有那些老棺材秧子，横竖染上风寒，几个挂水下来，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就捎了信来，赶紧请张来发看坟场！事实上，张来发有时候比村干部都忙，终于寂寞下来，张来发还觉得不适应。于是，他急吼吼的发面，大白馍慢慢撑开锅盖的味道，让他想起自己个的女人，那些个忘也忘不掉的日子，女人浪丢丢的喊着：“发哥，发哥，饭好了，你爱吃的馍，还有土豆丝汤……。”
　　 女人也够斩钉截铁的，一场病就把张来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一个崽子也没留，但是张来发不后悔，也不打算再娶。出山时，那大大小小的场面，啥样的女人没见过？张来发就是不动心。
　　 从前的风，从前的故事，从前的青山，让张来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这段时间，几个村子的人，没有请他出山，可他是谁啊？他是张来发，他不能坐以待毙啊，所以，他要主动出击。
　　 张来发临出山前，在崖子口朝着那几户人家吆喝：“喂！老嫂子，还捎茶叶来吗？”“不了，发子啊！出山呢？又在哪村发财？”说话的是刘嫂子，张来发听出话里有话，心里很不是味，那年，她家二姑娘和对象闹掰了，被婆家一脚踹了，腆着个大肚子回山里，大家伙追着屁股骂她姑娘养汉子，不要脸。二姑娘没脸活了，毕竟还没出阁就怀上了，又被男方不要了，一气之下喝了乐果死了。请他去做法，看坟场。村里人都不去，横死的女子，怕被抓了替死鬼，乡里乡亲的也躲得远远的。张来发装头疼，也没去。刘嫂子红眼巴巴的哀求他：“发子啊！咋的，你也不能看笑话？你还记得那年夏天，你八岁上，掉进村里的烂泥塘子里，我家你大哥放牛路过那儿，把你救出来的，你倒是说说，俺们家哪点对不住你？请不动你？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哎妈，老嫂子，我这不是病了吗？好好地我哪里会不去？就是一分钱不给，咱也得去帮忙不是？！张来发重新闭上眼睛，不搭理站在堂屋地上的刘嫂子。实在请不动了，刘嫂子叹了口气，从县城里请了个风水先生，选择了坟场，葬了二姑娘。这疙瘩已经结了，就没再打开。这不，眼目前，刘嫂子又泛起了老黄历，张来发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要不是刘大哥救他，张来发骨头渣子都没影了。张来发自讨没趣，也没接茬，悻悻的往山那边走。
　　 张来发的裤裆前吊着一块红绸布，他到死人家里看坟场，这块红绸布必定带上。说是辟邪，他作为风水先生，理应不害怕这个，但是，他依旧要戴着，外人问及，他说是为了帮主家驱赶那些没有家业的外鬼。他吆喝那几嗓子，几户人把脖子伸出来，望了一会子，之前，给过他钱，让他到山外的集口捎点针头线脑，东西没捎来，钱也没了。哪个敢把钱放他手上？张来发就这样在被乡人拒绝捎货的没趣中，愤怒的离开了。
　　 张来发让人不待见，不仅仅是这件小事。更不是他的模样长得丑，而是当年的一个故事闹得。当年的张来发思想中有一种山里人缺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好像是庄稼人没有的狡猾，但是比庄稼人的狡猾又高出一垄地，确实很有韵味。
　　 这故事发生在张来发青年时代，那时候的他生活在贫困线上。不但没有粮食吃，穿衣住房上都有困难。张来发兄弟五个，他是长子，家庭的责任在他成年后该放到他的肩上了，他清楚，自己长子如父，要挑起重担。从父亲的叹息里，他也明白他承担不了。夜里五个娃子盖一床被子，白天上厕所，张来发的连两个妹妹轮换着穿一条裤子去。张来发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应该是成家了，没有房子，谁家的闺女肯往火坑里跳？媒婆子的腿都跑细了，嘴都磨薄了，依旧是青山在，夕阳红，光棍是虫不是龙。恰巧，他爹给他扛大石头修房子，被大石头砸死了。家里的脊梁也没了，张来发成家的希望也泡汤了。
　　 家庭的重担不放他肩上显然很不现实。后来，怎么叙述呢？一个穷字，把最初的基础打下了。张来发不能重担在肩，与他的长相也有关系。张来发头尖细尖细的，像只没发育好的萝卜，和他爹张斗篷一样，老早就秃了脑壳。脸上没有几两肉，瘦的像风干的狗皮。走起路来，一边肩胛骨翘起来，一边又倒下去。走过去的时候你再看他的后影，身子骨像麻绳拴着骨头朝上吊着的。随时散架的危险，声音也非常细小，是那种小女生的安静。因为个头干细，脖子和头看上去像拴着一根筋，有时候你喊他，他转身转的急，人像旋转的陀螺一样，站不稳脚步。这样的一个人，就是他妈也没敢把重担子放在他那里，但张来发在思想上一直认为自己挑着家庭的担子。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迎春花杏花梨花……依次开放。金黄色的蜜蜂仿佛自由逃跑的花蕊，牵引着张来发走啊走。就走到了一个塌陷下去的先人住的坟地。黄澄澄的阳光把洞口渡上了薄金，张来发看得久了，觉得蹊跷，蜜蜂为什么要采花蜜？他凑下来想看究竟。哪里想到，一不小心捅到了马蜂窝，这帮蜂子铺天盖地朝他扑来，他一脚踩空，掉进了地下的坟墓穴里。
　　 张来发住的青山村，祖辈穷的靠天吃饭，没几个胆子大的，所以，活着时过的清淡，死了连个好坟墓都没有。张来发这时候想的是，怎么会这么倒霉，掉哪里不好，偏偏掉进坟墓里？看到一堆烂掉的棺材板子，不普通的是它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荧荧的光亮。张来发觉得稀罕，想着这稀奇的东西该用上什么用途？他的思想上就有了一个缺口，他闭上眼睛，眼目底就有一团不易觉察的光，接着就什么也没有了。张来发使劲挤了一下眼睛，再闭上，面前就有飘动的金星齐呼啦扑来。是的，在这种环境中，首先是缺氧现象，导致张来发晕倒在地啥也不知道了。
　　 就这样，张来发在昏睡了五天五夜后，终于醒来。他坐在那个坟墓上，早出晚归的坐了五天五夜，后来开窍了，他该担负起养家糊口的使命。
　　 这是奇怪的事情呢，青山村的人就看见，他们所在的大山在移动，而且山顶上还有灵光闪耀。老一点的人说：“从前的人死了变成鬼，鬼能在半空吊着走。”一张充满褶子的脸就扮作鬼脸来。鬼在黑暗中令人汗毛倒竖。小朋友们听了后，直往大人怀里钻，女人们就埋怨：“一个大老爷们，就不会讲点正经的事儿，没出息的货！”男人反驳：“天一黑，关上门有几个是好人？”女人说：“个个是不正经的玩意。”男人们就不说了。娃子们还是督促着他们往下讲。这节骨眼上，张来发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张来发说：“嗨嗨！我昨黑做了一个梦，梦见天上的玉皇大帝，他告诉我，要是看到对面山上有发光的东西，就是玉皇大帝给我的天书。张来发要求人跟着他去对面的山上看看。他妈在门口喊他：“来发，回家喝粥！”张来发说：“喝啥粥，不喝，我要吃白馍！”
　　 “不过年不过节的，来发还想吃馍？大饼子就咸菜吃饱肚子就不错了，真是白日做美梦！”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张来发才不管那些，他好像真的接受了玉皇大帝的赏赐，走起路来都飘飘欲仙，但没有人跟他爬山，那山很陡峭，估计爬不到一半，一旦跌下来就能粉身碎骨。张来发也不生气，那时候，他爬起陡峭的石砬子，就像只敏捷的猴子，大家在一片惊呼声中，真的眼睁睁看到张来发攀上了顶峰。然后，他挥舞着手里那只褪了色的破帽子呐喊：“玉皇大帝我来了，你派我到人间体察民情，为活着的人驱赶邪灵附体，我接受了。”张来发又轻而易举的下了石砬子。张来发就是在那一年，被人请着到处看风水，选择坟场。迷信惯了的山里人，对张来发的一套说法，那个跌进坟墓的经历，以及天上玉皇大帝的说法，深信不疑。所以，每一次选择坟场，看日子上梁，要价都由着张来发自己张嘴。张来发呢，不是傻瓜，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学会了看客下菜碟。有钱的主儿，他狠狠地宰，有时候，一场事下来主家没有个五千块钱不好办事！
　　 很多人都骂他是蛇蝎心肠，他也不否认。但也有例外，对那些穷鬼，他收费很低。他说过，有钱人的来钱道不正经。就当官的而言，有几个不是搜刮民脂民膏弄来的？我不宰他们，心里也不舒服。”
　　 这些日子，土地闲了，看坟场的很少，张来发就有点坐不住了。坐不住的张来发就想起了老婆翠儿。翠儿是他在看坟场时认识的。东家的闺女，小鼻子小眼，可皮肤白皙，手很巧。在翠儿的祖父去世那会，张来发就被请到家里，看坟场做法事。翠儿是孝子贤孙，必须给祖父跪地举酒盅一个小时。因为翠儿从小身子骨弱，没跪到二十分钟，就晕了过去。懂的一点法术的张来发一看就明白，这姑娘是被死人的鬼魅气息迷惑了，只要画一道符戴着，离开灵柩前，就会没事。所以，在东家一家子六神无主的情况下，张来发扒拉开众人，让人下去弄完姜汤，画了一道符给翠儿戴了，又喝了小半碗姜汤后，翠儿慢慢睁开眼睛，大家惊喜过望，翠儿虽然不是刘家的儿子金贵，但是翠儿也是母亲的心尖尖。如今张来发救了翠儿，又知道张来发没有娶妻，便有意将翠儿许配给张来发。尽管张来发其貌不扬，问题是，在这样的穷山僻壤，风水先生张来发是很有前途的。所以，不久，张来发用一辆大马车娶回了翠儿。
　　 这翠儿再美，再肥沃的一块土地，却怎么也折腾不出娃子。一年两年……十年，张来发足足盼了十年，翠儿的肚子还是一马平川。青山村的人议论纷纷，说张来发是丧了良心，给人做法事看坟场下死的要钱，活该没有崽子！又说：“既然，张来发会看风水，做法事，自己个的老婆，肚子都搞不大，这是不是骗人的把戏啊？”这样的流言蛮语结果是，张来发的生意越来越清淡。有死人的主家宁可出去请先生，也不请他。但是，文中曾说过，张来发是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人，他在一个晚上扎了一个很大的纸人，悄悄送到村子里一家死老爷子的停尸房，当五经半夜主家请的哭七棺的人，要燃烧纸人时，把自己扎在纸人堆里的张来发，突然跳跃起来，边跳跃边扑向主家的大闺女，叫雪儿的姑娘，见到突然会跳的纸人当时就吓的昏死过去，屋子里顿时乱作一团，张来发捏着鼻子，嘴里念念有词：“要想活命，请到村东头，大柳树后那个山神庙取玉皇大帝的金口玉言，不然，三日后，你家闺女小命都没了。”趁着混乱之际，张来发立即脱身，回到家里，歪歪扭扭用左手写了一封信，压到吴寡妇家旁边的山神庙门前，躲在一旁看动静……
　　 果然，雪儿的叔叔，罗锅子支着手电来山神庙前找东西，一边找一边哆嗦着：“妈的，这事也叫我来顶缸，什么臭大哥，哼！讨老婆的美事找不到我！哎吗，吓死人啊！哆啰啰，是哪位神仙大爷捉弄俺家雪儿啊？你说到山神庙来，我也来了……在哪呢？哎哎哎！找到了，找到了！”罗锅子拿起那张草纸，哆嗦着身子，手抖个厉害，怎么也看不懂：“奶奶的，我也不识字！”将草纸揣起来，撒开丫子就跑，没敢回头，躲在一棵大槐树后的张来发忍不住哈哈大笑，知道自己有戏了。
　　 张来发在家喝着菊花茶，等着雪儿家来人请他出山。日上三竿子，大门口就传来了急促的喊叫声：“张来发！张来发在家吗？”家里的大黄狗撕破裤裆一样的狂叫。张来发没有挪窝，就等着鱼儿咬钩。
　　 罗锅一溜烟卷回大哥家，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大大……大哥，你看看，这写的是啥？天书哇！我一个字不认识，妈的！”罗锅子将那草纸递给识字的大哥，王天照着昏黄的灯影磕磕巴巴的读了起来：要想雪儿好，赶紧把张来发找。不然，山野风一猛，你家闺女地下趴。王天仰脖儿看看天，黑咕隆咚的，这张来发一准还在被窝里。刚才姑娘被吓晕了，还没醒转过来，做父母的能不着急吗？何况，雪儿长得漂亮，乡长耿万年都相中了。他要为他的瘸腿儿子，讨媳妇子呢。庄户人家，尤其是这青山村，穷的驴屌顶不起锅盖。姑娘能嫁给乡长家，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雪儿不干，雪儿说：“那是个瘸子，什么事也做不成！我这不是跳进大火坑里了吗？”“说啥呢？彪呼呼的，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你还不愿意？咱家里家外的亲戚也跟着沾光。”王天将饭碗一墩，发出当啷一声响。大家都沉默了，那天雪儿的态度很明显，绝不嫁给瘸子！但是，王天追得紧，王天要让儿子苦瓜读书，读大学，自己的身板也有限，扛不起那些钱的压力，只好把希望放在雪儿身上。这阵子，王天他爹也不识时务，嘎巴死了，棺材板儿临时买的，还是耿乡长掏钱买的。
　　 王天吸了吸干裂的嘴唇，说：“不能耽搁了，我去找张来发！”丢下话，王天扭头瞅了眼炕上昏迷的雪儿，急火火出去了，“雪儿她爹，带上手电筒，现在是三更天，外面墨黑墨黑的！”王天的老婆西凤说。
　　 “不用了！也不远。你在家好好看着雪儿。”就有人插了一嘴：“估计，没啥大事。不过，老一辈人说过，老丧人有里煳，和外烀。不管哪一种，死者都会在短时间内找七个替罪羊！张来发会这些巫医邪术，找他是对的！”王天很快掩上了木门，朝张来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