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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近,一直很远(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一直很近,一直很远      作者:needing1981      发布时间:2013-10-16 11:10:33      字数:17328

  你轻柔的来而复去
  从一条路,
  到另一条路。你出现,
  尔后又不见。
  从一座桥到另一座桥。
  脚步短促。
  欢乐的光辉已经黯然。
  
  青年也许是我,
  正望着河水流去,
  在如镜的水面,你的行踪
  流淌,消失。
  
  她临走时送给他一本诗集,在等待去往别处的长途客车上他看到她退后的眼睛。车辆往后退了一步,他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他听到她开始说话,说她为了寻找这本诗集找遍了乌鲁木齐所有的书店。最后搜遍很多网站,在网上买到它。她把它小心翼翼地用白纸皮包起来,纸皮包得很漂亮,封面上用钢笔潦草地写着几句祝福的话。然后告诉他,不应该只想要从里面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应该像爱里面的句子一样爱它。爱一个东西不仅要爱它的内容,还要爱那些承载它的东西。就像爱一个人一样。
  站在不远处的车窗外,他看到她迅即收回的眼睛,像看到小时候躺在病床上母亲的眼睛。
  她说,她喜欢阿莱桑德雷的这首《青春》。青年也许是我,正望着河水流去,在如镜的水面,你的行踪
  流淌,消失。她喜欢这样的句子,喜欢句子里渗透着的淡淡的忧伤。
  这世界已经很少有人像我们这样喜欢这样的东西。喜欢写诗和阅读诗歌的人在大家看来有两种情况,要么就是有病,要么就是病得不轻。我们都活在现代都市的压抑之中,大多时候选择了放纵。放纵我们的视野和神经,过现代人应该要过的生活。
  我不喜欢梳妆,不喜欢逛街,不喜欢交际,不喜欢谈恋爱。所有带有现代生活标识的方式我都不喜欢,我甚至开始不喜欢说话。不喜欢看到自己还活着,这样漂亮地活在这个世界。
  我是这样的人。觉得活着都是多余。
  
  仿佛是梦中的一些日子,他们行走在伊犁霍城县的主干道上。在阳光点点的柏油马路上,曾经出现在故事里的一些情节。太阳被遗忘在法国梧桐的身体后面,时间消失。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们就那样静静地一直朝前走着。脚步里散发出无奈的疼痛的声音。
  伊犁的夏季听不到蝉鸣。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很静。马路两边零乱的店铺和人们业已经午睡。没有行人。我是多想和你一起,若此刻真的可以静止。一切将不复前行。但是如果有人要走,就不得不分开。我不能爱你,因为我的心里有另一个人。
  她说,他们家在重庆,我该去那里看看。
  他告诉她,你不应该这么活着。我想,他救你的目的也不是希望你这么活着。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会死,他没有想到自己跳下水之后就再也不会上来。
  
  这世上其实只有几个人,他们才真正来过这个世界。他们是主人,其他的人都是陪衬。我们活着不过为了证明别人活着。不信你看看自己周围。大部分人都在围绕别人旋转,只有少数人活在自己的意念之中。你是主人还是陪衬,你是自己活着还是为了证明别人活着。看起来是很复杂的事情,其实取决于你的意念。你一直那么自以为是,不过证明你的无知。
  你那么无知,却不以为然自己这么活着。
  
  毕业将近十一个月,我还是原来的我,一点都没有改变。胡子没见长也没有长痘痘,没有长进也没有犯错误,没有爱人也没有梦想,甚至不曾得知整天里瞎忙都在做什么,为什么。连钱的一个子儿也没有。难道我就喜欢这样活着,喜欢生活在一无所有的世界。难道我对这样的自己会感到满足。我时常告诉自己,我不能再这样活着,不能再这样耗费自己的青春。我应该做些事情,做一些实在的事情,而不是为了躲避自己的懒惰找很多的借口。
  但是该做什么呢?这是个问题。
  他在自己的意念中游走,行走在寂静的营院中央。看到二楼的窗户上有人工作到深夜,觉得他们那么高尚。这样无私地做着奉献,让青春闪烁着光茫。他们以灯光为伴。世界上有那么多高尚的人,唯独我想着自己的事情。可是当他上了二楼才发现,他们几个人聚集在一块看碟片。拿着夜餐费的他们聚集在一起做这样的事情。看碟片、喝啤酒,吃烤肉,说废话。桌子上很乱,像破了牢笼的土鸡刚刚从这里袭击过。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办公事打枪也让人司空见惯。你能做到让领导以为你好,强奸犯法杀人放火贪污受贿不遵守纪律干什么都不怕。有人帮你撑腰,这样就足够。
  去他妈的良心,都是扯蛋。
  我能这样适应这个社会,游刃有余地行走在是非中间。你们的看法对我无用。问题在于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达到了自己的目标。
  
  每一次接到家里的电话,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财就会消失一大半。他喜欢这样的自己。终于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帮助父母,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双手解决问题。
  我长大了。终于如愿以偿地长大成人。
  每一次从银行大厅走出来,看到头顶温和柔软的阳光,觉得生活真好。虽然贫穷,但是幸福。
  单身生活真好,这么自由。
  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我的家庭。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我想为你们做的事情。任何困难都不再是困难。谁也不能成为障碍。我为能够这样活在这个世界的我感到高兴。
  
  有人建议他参加自考,有人建议他拼命工作,也有人建议他多运动多上网和别人交流。认真工作是一定的,但是一个人活着不可能把所有精力全部都花在工作上面。当一个人已经能绰绰有余地应对自己的工作,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工作没有什么前途,或者当一个人突然在某个清晨醒来,觉得工作变得无聊荒诞失去意义时。打篮球是否能够拯救?打牌打游戏上网聊天听音乐写东西浏览黄色网站。什么是能够永久的东西,什么东西长在自己身上之后不仅能够解决生存问题还能够提高能力既而改变别人对自己的认识。
  别人的看法难道就那么重要,我在思考这个问题。觉得有这种想法的人,真是虚伪。
  五月夏季的黄昏,他坐在院子里的几棵拉拉树下,看到子乐在篮球场上潇洒倜傥的身影,想起末至的微笑。感情是和很多东西毫无关联的东西。距离、性别、职务、职业,还有年龄。你们之间有感情,则上述五样东西都不会阻挡这件事情的发生。你们之间没有感情,不仅上述五样东西,就连其他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比如家庭环境,也会成为障碍。
  我爱你,不会因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会因为你是残疾还是贫穷。你是否有病,这些都是无关的事情。我爱你,这是无法控制的事情。因为会想念,会担心。
  我和你之间有没有感情,你们之间有没有感情。你是不是人。
  子乐说,我们打算下周订婚,十月份领结婚证,明年五一结婚,到时请你做伴郎。
  他知道他说的我们是谁。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个熟悉的男人。或者是一个可笑的离奇荒诞的故事。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子乐知道了她以前的爱人是谁,结果会怎样。
  他对他笑了笑,说,好。
  
  一年之后,那个叫伊矢的女孩二十五岁。他二十四岁。他们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一年之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会死。地球会不会旋转,太阳会不会升起,欲望强烈的人们会不会忘记做爱。这些都未曾得知。全部都是问题。但在一个轻易就能够走开的人身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就像她移情别恋后认为那也是爱情。所谓爱情,所谓永远,一直很近,一直很远。
  时间也是个问题。
  
  单身宿舍始终会很静,死一般得沉静。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自己白色的床单上,再一次发短信过去给迟滞。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信息,突然发现自己很想念她。
  想念她,却没有回应。
  他说,迟滞,你好吗?
  很长时间过去之后又过去了几天,他始终没能收到她的信息。难道她真的离开了新疆,连个招呼都没打难道她真的就那么走了。她去了哪里,会不会过得幸福。有没有人像我一样,那么用力地在黑夜之中紧紧将她抱着。
  他很想打电话过去,又怕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于是什么都不做,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那里,耗费一天又一天的时间。
  
  非是说,哲度,我来到了北京。见到了书直。他和宁也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他说,非是,别人的事我不担心,没有精力。工作的事我相信你能做好,你有这个能力。就是希望你能生活得快乐,像看到阳光那样的快乐。如果遇到了爱你的人,请你敞开自己的心门,给他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生活在这个世上,机会并不是很多。说不定明天我们就会死亡,所以,当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请一定要珍惜身边爱你的人。
  另外,请你忘了我,一个在错误的地方不该遇到的人。
  
  接下来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的生活一直保持了同样的姿势。平静如水的日子,理想和欲望都开始发霉。
  早上七点钟起床,看到东面天边泛着黎明的曙光。一个人坐在窗前看到眼前山坡上渐渐发亮的天空。整理房间,将毛巾当成抹布蹲下来,一点一点地将宿舍的地板擦干。收拾卫生间,将卫生间用来梳妆的镜子擦得通亮。然后站在跟前,看到一个因为运动过少而渐渐发胖的人。
  他的身体开始走形,横向发展的趋势让他痛苦不堪,脸上也出现许多斑点。
  打开那个天蓝色容器,在床单上滴一些拉拉树汁液。闻到上辈子的辛辣香味。然后倒一杯香椿茶,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回忆已经发生过的事,和未来要做的事。
  吃从外面买回来的干馕,和袋装咸菜混合在一起,泡在白开水中。然后将剩余的汁液一饮而尽。
  活着还是有一定意义,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夏季清晨的伊犁空气很清凉,清新凉爽的味道在院子里飘荡。有草和泥土的芳香。我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零零散散刚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同事站在营院中央。我们行走在县城清静宽阔的马路上,看到沉睡一夜之后又要奔赴新一轮生活的陌生的哈萨克斯坦老乡。
  他们那么淳朴。可爱又善良的人们。
  
  回到家的时候炉子已经生了起来,房子里也有了些温度。只是父母不在。放下大包小包的东西,他走过去拔开火门坐在一边烤火。过了不到几分钟,父母从外面回来了。坐在屋子里静静的他,看到冬日的夜色下,父亲拉着架子车,身着迷彩服,从外面走了进来。母亲提着一个小竹笼跟在父亲后面。竹笼里放着几棵白菜、萝卜和一些鸡蛋。
  推开门就听到母亲在那里唠叨,如今这人变得已经不像样子,在他们家放个鸡蛋都被调了个。
  父亲说,谁让你放人家那里了,看看少了多少?
  数量倒是没少,我觉得分量不够,个头也小得多。肯定是用他们家的小鸡蛋换了咱们家那些大的。我记得挑的时候都挑的是大的,怎么这些看起来这么小。回头看到坐在一旁的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进门,他说,然后问他们,你们干什么去了?
  听说地里来了收白菜的,卖了一些。
  多少钱一斤?
  五分。
  那么,一共卖了多少?
  可能有2000多公斤,二百来块钱。
  听到这里的时候,他不打算再往下问了。其实他知道,农民生产的东西,问的再多也是多余。从他记事开始,田里的庄稼就从来没有过高价,五分钱一斤的白菜,听着还可以,比当年二分钱一斤没人要坏在地里当土肥强多了。
  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这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母亲告诉他说,哲,那个小瓷罐子里有泡芹菜和大蒜,你看看能不能吃?
  听到这话后,他急忙跑过去,揭开罐子上的油纸和盖子,看到里面红红地漂着几个红椒和一些芹菜与蒜台段。从厨房拿来筷子和盘子,捞了几个就空口吃了。味道虽然不比超市里卖的,但还算清淡,适合他的口味。
  母亲说,又一下午来电话了,说是要回来过年。
  他问母亲,什么时候?
  可能是明天。
  又是空手回来吗?
  不知道,说是一个人,他女朋友回她们家了。
  回家了。当然要回家。过年了,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事。然后过了一会问母亲,又一多久没有给家里拿过钱了?
  可能他也有自己的事,也可能是攒下来了。
  是吗?连过年都舍不得给家里给一点?不说一千了,五百都没有吗?听说他在西安干得还可以,老板们都很器重他。一个月给他一千五百多,还不算奖金和提成。都五年了,一分钱也没给过家里,还好意思问家里要这要那,提这样那样的要求,他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以后又一的任何事情就不要再对我说了,三年前所有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了,三年后所有能做的我也已经做完。我是他哥。但我不是救世主。
  听到他说这些,母亲变得沉默不语,然后问他,哲,下午给你和你爸做什么饭?
  我们一起做吧,他说,然后起身朝厨房走去。
  
  他心里很清楚,母亲时不时在他跟前提起又一,无非都是因为钱。又一怕女朋友来到家里看到家里的破落没有脸面并因此而和他分开,死活要父母买个楼房或者将现有的房子装修一下。而自己,却一分钱也不想出。他的父母没有意见,买楼房住在漂亮的房子里面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心愿。因此,他们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这里。他们认为在外面工作,这样的要求应该很容易做到。
  他不想对父母解释太多,他们的生活和经历,决定了他们对现实世界的无知和无法理解。不难想象,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人对城市生活有多向往,他们认为拿工资的人整天可能都坐在办公室里,生活在城市的人挣钱容易又多。离繁华很近,远离土地,不用遭受风吹雨打。过腻了的农村生活,贫穷而又艰苦的生活方式,他们有很强烈的欲望想要逃离。有胆识的离开农村去往城市打工,满足于现实生活的,继续待在原地做梦,或者将希望寄托于家里其他的人。他们关于城市美好的猜测与幻想不仅仅停留在它的繁华与富饶,而夹杂在其中更多的,其实只是浮华的攀比、无知与愚昧。
  吃饭不交钱,衣服部队发,每个月有固定的工资可以拿,生活清闲,这即是他们对部队生活的认知。长久以来他们的生活过多的停留在物质的追逐与渴望,以致他们的梦里夹杂了太多的物质与金钱。好吃好穿有钱拿,这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固定思维模式。因为长期以来物质上的贫瘠与缺乏,造成他们对精神世界的疏忽与无知。殊不知,当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已没有太大阻力的时候,物质和金钱的地位已经退后,人们更多关注的是精神的宽松与自由。
  生活的质量不是取决于物质和金钱,而是取决于精神。一个拥有太多物质和金钱的人,他如果在精神上一无所获,那他是个穷人,一个人即使没有太多的物质财富和金钱,但他的精神愉悦而自由,那他就是个富人。如此看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既不是穷人也不是富人的人,他们的思维和想法,连同他们祖祖辈辈的愿望与梦想简单得不止到可怜。
  他已经满足了太多父母的要求,这些要求看起来合乎情理也合乎人性,但从理性和永恒发展的思维角度考虑,又是那么愚蠢和幼稚。打个比方,一年后,他帮忙家里还清了多年来遗留下来的债务,把家里的房子好好地装修完,并置购了相当的家具,花费了太多金钱,让这个家庭的客观环境改变很多。假设那时又一和他的女朋友业已结婚,这只是个假设,这个假设建立在上述的假设之上。那么他们真的就能幸福吗?
  事实证明,三年后,当他将以上罗列的假设全部变成现实的时候,所有的困惑与烦恼并没有结束。而事实恰恰相反,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三年之后,这个家庭并没有因为他的付出和努力变得和睦和幸福。他花费了太多钱财和精力之后,得到的却是他们的深度误会、更加无知与对金钱的加倍贪婪。
  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后来他知道,以为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可以让整个家庭如自己预想的那样发展简直就是在做白日梦。想到通过努力之后很多东西却变得越来越远。他笑了笑,终于知道。
  
  发现自己迅速走样的身体之后,他开始寻求减肥之计。人活在这个世界,总得有一样要占得上。没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总该有个很好的工作单位和不菲的收入。没有很好的工作单位和收入,总该有个很好的脸蛋或身材。即使没有这些,总该有个高学历或者职称什么之类。智商过人,或者文采出众。个性张扬,或者神经过敏。即便是痞子、流氓,妓女、鸭子,甚至变态狂。总该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出现。
  或者我说的这些你全都拥有,那么只能说你很幸运,你是命运的宠儿。或者我说的这些你一个都没有,那么只能说你命背。赶紧找一个出来,别让人们把你抛弃在世界之外。
  那么,我有什么?家庭背景?好工作高收入?高学历高智商?
  这样的我。这样的人类。
  
  了解到所有减肥药物对身体均无好处之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如果真正想做一件事情,他不会寻求任何有关捷径的东西。不会瘫坐在沙发上,一边大口大口地吃东西一边幻想着自己有个苗条的曲线,不会整体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会幻想在电视或者网络上能够发大财出大名甚至升职进迁,也不会幻想沙漠里无缘无故自己会长出金子来。他会勤勤恳恳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不再企求奇迹或速度。因为捷径都是人为了偷懒研制幻想出来的药物,普通人不能吃,副作用太明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知道瑜珈,并且喜欢上它。了解到瑜珈的渊源和它对身体的益处,觉得对于像他这样肚子饿了会强烈腹胀,喝一次酒会拉几个星期血的人,瑜珈应该会有所帮助。
  他从书店里挑出来几套碟子,学会了几个可以一直坚持的动作。包括腹部的消脂、肠胃的蠕动、腿部的力量锻炼等。每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一个小时的时间,做瑜珈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出一身汗,拉伸筋骨,让自己的身体和思维充分得以松弛,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之后不久他发现,他的身体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的同时,失眠消失,便秘的习惯也慢慢发生改变。
  直到有一天当他躺在那里的时候,发现身体里有条河流在涌动。
  
  白天工作,晚上听音乐、做瑜珈,洗漱完毕之后学习,成了他生活的习惯。利用空闲时间上山、写东西,和战士一起在山坡上拍照留念,看到县城里渐次升起的楼层。种地、锄草、喂猪。砍了鸡头后追着没有杀干净的土鸡满院子里乱跑,直到把鸡追得气喘吁吁再也没有力气反抗,静静地瘫坐在地上给你送上两个无奈的眼神。杀猪、烧锅炉、整理招待所。看到洞穴里的兔子由两只变成八只再由八只变成二十四只,最后满院子跑的都是。后院里桑葚开花后结出深紫红色的果实。杏花开了,杏子再一次成熟,挂满枝头。葡萄也熟了。拉拉树叶在秋风里开始落的满地都是。下起了雪。
  从这一年的四月开始,无论是在下雨的清晨还是在日落的黄昏,也无论是在落叶的周末还是下雪的时节。我们时常会听到从后院静静的杏子林里传来读书的声音。那么平静。这样执着和努力的声音。
  我想起了谁,忘记了谁,这是否和我有关。
  
  腊月二十九的这天夜里,他和父母坐在火炉旁,和他们谈了整整一夜。火炉的门大开,火苗很旺盛,一直从炉口窜了出来,在泥糊的屋顶映出一块红斑。他将他的部队生活原原本本丝毫不加修饰地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许多外面的事,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尔虞我诈,说了他的愿望和接下来想做的事情,并说了自己对他们的想法和建议,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和赞同。
  他的父母不知道是因为无所谓,还是因为真的开明。从小到大,他的决定就是家里的圣旨,从来没有人敢不听从。可是二十四年后的这个夜晚,当他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父亲告诉他,房子不装修让又一的女朋友就这样进家门这不可能。
  他问父亲,那你说怎么办?
  至少得在人家第一次来家里之前将房子好好整修一下,这样的房子怎么让人家进家门。听说她们家条件很好,这样丢咱们家的人不说,又一也没脸面。
  那好,你们叫人装修吧,我同意,我没有话说。
  可是现在家里哪有钱。
  几千块钱总有吧?装修太好没必要,花钱也多。简单装修质量还行,低于一万就可以搞定。家里两年也没人花钱了,没人上学也没人生病,你们又花的不多。几千块总是会有的。
  说实在话,母亲不好意思地说,除了还债,现在身上没有多少钱。
  那是多少?
  可能有不到一千块钱吧。
  什么?他对母亲的回答十分失望,自己身上没有钱,还一门心思谈哪门子装修房子。父母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进水了吗?难道真把他当成摇钱树了?那他的事呢,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他的终身大事呢?房子和孩子。他不需要花钱吗?他刚刚告诉他们的学习计划,他在部队过于压抑的生活,他对未来美好的设想。难道他们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无所谓吗?难道现阶段,装修房子真的就这么急切和重要吗?又问母亲,你们还了多少钱的债?
  就是你叔叔的两千块钱。
  那不是我寄钱还的吗?他越想越觉得荒唐和可笑,父母说的话逻辑上都错误百出。三年来家里已经没人怎么花钱,三弟三年前就已经辍学去西安打工了。他们两位老人家除了父亲抽烟开销大点,其他零星项目几乎都是小支出。几年来,他们的吃穿住用行并没有多少改变,这就说明花费在上面的支出也不会太多。难道他们这几年根本就没有收入?这好像不太可能,别的不说,单单一年的玉米和小麦卖掉就有一笔数目,更别说作为主要收入的蔬菜种植。那就是为了让他出钱他们不牺编造谎言欺骗他?难道就仅仅因为这些?他再也不想想下去,这样活着可真没有意思。于是告诉他们,装修房子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出。我真的想不出,这样做有何意义。既虚伪又可笑,房子装修好了,买座楼房就证明你们家条件好有钱了?再说了,如果她真的喜欢又一,看中的是他这个人,会在乎这些吗?话又说回来,如果她真的在乎钱那不刚刚好,表明她是爱钱胜过爱又一。让他们分开,这样的女孩有何生活价值?
  听到他的话不无道理,父亲什么也不说,只在一旁拼命抽烟。
  那你说怎么办?不让他们结婚了?父亲抽了一口烟问他。
  我没这么说,事情还没到这一步,再说这和结婚不结婚还有很长距离。
  你可能还不知道,那女孩为了又一已经堕了三次胎,医生说,再堕胎可能就生不了了,母亲在一旁补充道。
  妈妈你说的话和我们现在讲的有联系吗?再说,几年前我都已经对又一不止一次地讲过,结婚之前不要和人家女孩发生关系,那是需要负责任的事情。即使你们真的忍不住想做了,也千万别忘记做好预防措施。他比我有本事,说不要我管。我吃饱了撑的,一次一次裹着脸面说这些。又不是为自己,干嘛受这窝囊气。
  我知道,又一这几年像是变了一个人,可他毕竟是你弟弟。
  就因为他是我弟弟所以我应该纵容他的幼稚和无理取闹,就因为他是我弟弟所以我应该原谅他并且遵从他的意愿,就因为他是我弟弟所以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让步和牺牲?就因为他是我弟弟所以不管我有钱没钱都应该出钱?你们不觉得这样做很荒唐很可笑吗?况且,他是我弟弟的问题,这和我们现在说的也没有多大关系。我们现在讨论的重点是要不要装修房子。我的立场是不装修,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没必要。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你们的立场是要装修,并且说了一大堆不是理由的理由。现在的问题是,我不同意给钱,又一和你们想让我出钱,是这样吗?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刁钻刻薄。
  我是就事论事,可能态度不太好,对不起。我就是觉得没必要,也不想出这个钱。再说,我自己还有许多比他们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身上也没有钱。
  钱钱钱,钱钱钱,还是钱,也许只有在谈论钱的时候我们才像一家人。
  
  为什么我请个假这么难?为什么部队里请个假这么难?领导们可以随意支使驾驶员,开着单位的车接自己的家属去这去那。可以去旅行,可以去接自己的亲友或朋友耍大牌,可以逛商场,可以上厕所。可以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停留,置办自己的任何私事,可以随意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为什么我请个假这么难?难道只有结婚的人才有正事,只有领导才有权利办事。单身或者没有任何权利的我就应该乖乖待在营院遵守这所谓该死的规定和纪律。我不应该有朋友,不应该有事情,不应该还是单身,不应该给你打这个电话。去他妈的,我不请假私自外出怎么了?假不批我私自外出又怎么了?
  太多的事情压在心里,几乎让他不能够呼吸。试想和你相处了五年的女友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和你的同事搂搂抱抱,试想为了争取单位的利益你据理力争地和上级财务部门进行辩论最后得到党委和组织的彻底否定,被夹在单位和上级之间,试想为了处理单位两个领导之间的关系你谨慎入微地和他们和睦相处却只是为了所谓的成熟不得罪人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试想领导找你谈心时假惺惺地告诉你家里有什么事就吱声而当你家里真的有事找到组织时组织却连屁都不放一个的这样的单位。
  试想你最想念的一个人,你原以为他死了,可是他有可能还活着。你想去查清这件事情,却连假都请不上。试想你的家人和你,如果只在谈论钱的问题时才有话说。试想一个人如果这样活着,还有什么会让你害怕。
  我真的无所谓。处分?批评?检查?扣工资?转业走人?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去他妈的鸡蛋,鸡蛋多少钱一斤。
  
  他努力地使自己安静下来。尽量说服自己不去管那些鸡蛋鸭蛋之事。在房间里做瑜珈,去活动室跑步,趴在视频监视器里看山上亭子里男男女女亲嘴做爱,将镜图拉得很近。看黄色网站和碟片。给陌生人发短信。抽烟。一次又一次地手淫。坐在一处发呆。直到累得自己无力叹息。
  十几年后,母亲被再一次送进医院的这一年的六月十三日,他二十四岁。站在领导办公室门口很长时间的他,久久不能冲破自己的思想防线。找人借钱是件很难的事,找领导向单位借钱或者更难。他曾相信领导们说过的话,一时觉得他们那么伟大。但是后来他知道,伟大的领导只会出现在酒桌上、会议里,或者花言巧语中。现实中不可能碰到。
  母亲劳累一生落得一身病症,需要钱救治的时候却那么无助。陪她生活大半生的男人没钱给她交住院费和医疗费,看她在病痛中一点点煎熬时,连个屁都放不响。一把屎一把尿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们,就算是这么带大的孩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把钱交给没过门的老婆保管一分也拿不出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口开始发痛,在被领导拒绝的那个瞬间,他几乎绝望。世事沧桑,人世冷暖。别人有再多钱那也是别人的,别人再富有那也是别人,他们有自己的自由。你的痛苦你自己承担,我们都是这样长大。母亲躺在床上哀怜的目光时常在脑海里浮现,他仿佛看到这个女人她可怜的一生。
  他要把她留下来,即使会很辛苦,他还是要这么做。
  于是告诉他说,人长大后会碰到很多无奈愤恨的事情。同事之间流言蜚语之类的琐碎事件,领导之间荒唐可笑的权利之争,家庭的困窘和自己的理想磨擦产生的火花,荒诞的感情与敏感的神经让幸福化为泡影。他没说二话就请假出去给你打钱,二十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打来电话,说钱已经打到让你查收。
  未来。现实。幸福。快乐。爱情。朋友。恋人。亲人。同事。网友。没有人记得,没有人祝福。你在一瞬间长大许多,并且明白了很多事情,知道面对这样的现实该做出什么反应。
  而就是他,这么好的他,最后也发生了变化。
  婚姻、爱情。这么可笑的事情。
  
  二十四岁的这个生日,你过得很孤单。没有父母的电话,没有朋友的祝福。没有同事,没有人记得你。你在外面买了十几个煮鸡蛋回来。在狭窄的单身宿舍里,关了灯,独自一人坐在地板上,靠在床角的墙壁上,一边喝酒一边把鸡蛋一个个剥开。每剥开一个鸡蛋你的心就裂开一次,想起很多有关无助的事情,直到整个年幼的心完全断裂。
  你将剥开的蛋白整整齐齐地围成一圈,把蛋黄放在中间,摆成一个拉拉树花的形状。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死亡也听到自己破碎的声音。
  
  哲度。
  什么?
  我来为你唱生日歌吧。来唱一首你从未听到过的生日歌。首先,我要感谢天上的神灵,能让你来到这个世界,让我有幸认识你。然后,我要感谢日月星光和大地万物,感谢他们能够让你长大,让你微笑,让我可以看到你快乐。最后,我要感谢上帝和你的父母,感谢他们给你灵光的头脑和美丽的躯体。让我觉得能够认识你,是我最大的快乐。我还要感谢生命,感谢它能够让你健康地活着,让我能够看到出现在我生命的这些。我可以放心地走了,随时可以放心地离开。
  怎么才能够快乐?快乐可否用公式计算?我是那么想知道我的快乐。
  
  他想起那个名叫已知的人,从手机里找到她的电话号码后发了条短信过去。正如她说的一样,她很可能不会回复,请他原谅。他打电话过去给迟滞,那个被保存了将近两个月的电话号码终于变成了空号,不知所云。所有他想联系的人都联系不上,电话簿里保存的都是些他不想联系的人。他看到在自己的手机里保存的许多已经陌生的不认识的人,找不到还有联系的痕迹之后,他将那些号码无一例外地删去。
  绕围发来短信,他说,哲度,最近在忙什么,还好吗?
  他说,很好,你呢?过得怎么样?
  他说,我也很好,就是有点忙。时常有事,一直忙到深夜。
  会计师这么忙吗?
  是。高收入的工作往往意味着高风险和高强度。我们常常不定时从一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待上不到两天又要去别的地方,很多计划连自己都无法预知。要做审计,搞应酬,写报告到深夜。
  写报告?
  是。短则几十页,长则百页的报告需要完成。
  会计师收入高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会计师会这么忙。
  这些只是一些,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听说你要自学一些东西,建议不要考注册会计师,太累人。需要负法律责任,很疲惫,生活很难快乐,纯粹为了物质生存。
  那我能做什么?
  不知道,学习其他的都行,只要不接触注册会计师这个行业。
  
  这一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只觉得这房子很冷,冷到他无处藏身。他在想,他的话为什么父母一点都听不进去,他们为什么着了魔一样想要装修房子,打肿脸充胖子,也不考虑自己有没有这个经济能力。长久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了解这个家庭的,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父母。但是现在,当他躺在二十四年之后的这张床上,再也没有当初儿时的那些渴望与幻想。关于未来许多美好的设想在现实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化为泡影,他觉得世事的变化之快就像流星的陨落已不在人的掌控之列。自己现在就躺在自己生活了十九年的房子里,却觉得这个地方离自己好远。已经没有办法人为地去改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勾划,并在为之努力地行走。他并没有想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谁身上的意思,但是他们为什么就是不理解他的苦心?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现在的重点不是装修房子,也不是让自己的孩子结婚娶妻。他们都还年轻,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值得他们去付出,他需要他们明白的就是这一点。
  他曾经仔细地分析过这个家庭,三个懂事明理的男孩。老大今年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在部队工作,有足够的能力和外部条件,自身条件很好,个子高,长得好,身体健康,性格坦诚,待人温和,有很强的判断力与洞察力,果断而感性,最重要的是他本身具备了大多数同龄人不曾具备的不断上进的素质。而他的两个弟弟,同样也秉承了他的优点,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没念过大学,文化程度较低。这看起来是个问题,事实上也就是个问题,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自身。二十一岁的年龄,自己已经为自己开辟的一片天地。有足够的社会经验和人生磨砺,有同呼吸共命运的朋友,也营造了一定的社会关系,这是他们优于老大的。更重要的是,这三个小孩从小就忍受贫穷和痛苦,在饥寒交迫与冷嘲热讽中长大。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人有不同于一般人的毅力和忍耐力。体谅他人,负责任,并且不服输,再加上他们与生俱来的天分和悟性。只要他们愿意,他们有能力改变一切。
  当然,诚如伊矢的父母所说,他们虽然拥有了许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可同样也有许多很好的东西他们生来就没有。比如说,很好的关系会为一个人的成长和进步甚或是成功带来许多方便和捷径,可以大大缩短一个人行走的距离。富裕的生活不会使他们畏手畏脚,也能增长人的自信心,在许多方面见多识广,敢于投资和创业,不怕失去和失败,等等。虽然我们不可否认,优点如果发挥不好就很可能成为缺点,甚至是致命的一点。但是有优点,这终归是他们的资本。至于结果,只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总归,这个家庭有充分的发展潜力,只要计划周密发挥得当,这将会是个很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家庭。可是他想来想去就是想不通,他的弟弟,他的双亲,他们的目光为何如此短浅,他们这样做到底有何意义?是攀比心理在作怪,抑或是他们的认识层次与知识结构决定了他们只满足于拥有一栋普通楼房娶媳妇抱孙子的小小愿望。难道自己真的那么尖酸刻薄吗?
  听到布谷鸟叫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三点钟,看看放在一旁划破黑夜的手机,屏幕上淡蓝色的光芒,心想会是谁呢?这么晚还不休息。打开收件箱,是吴发过来的短信。
  这两天怎么没有消息?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他回复说。
  本来不想麻烦你,但是看来不麻烦真的不行。
  你现在哪里?
  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酒店。
  怎么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打电话给我弟弟一直关机,发短信也不回。我很着急,今天一天连酒店门也没出,一直在等他的回音。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的,他那么大人。
  如果一直都没有回信怎么办?西安这么大,我上哪儿去找他?我爸爸妈妈今天打电话问我怎么去了西安,还提到了他。你说,我该怎么回答他们?
  就说你出差。
  说不通吧,哪个单位大过年派人到外地出差,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再说他们也不是傻子,他们会打电话问单位或者我老公。
  告诉你老公你来西安见一个朋友,一个很多年都没见到的很要好的女性朋友。如果这几天不见很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会成为遗憾,因为她得了绝症。医生说她很可能随时会死亡。
  这样可以吗?
  应该没问题,但他们肯定会怀疑。大不了事情解决之后你把情况给他们说清楚。
  那如果我老公也要来呢?
  他想了想回复她说,你就说不用了,你觉得一个人无聊就和你弟弟一起来了,过不了几天就回去了,何必花那么多冤枉钱。这样也解决了你弟弟的问题。
  你以前经常骗人吗?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没有,只是想让你笑一下。好了,你休息吧。晚安。
  晚安。
  
  秋天的细雨经常在他的世界纷纷扬扬地下着,整个世界雾朦朦一片。大地仿佛都在沉睡,只有清醒着的自行车吃力地向前行驶的声音和又一沉重而有力的呼吸的声音在他耳边一直回荡。又一的身上全是雨水,衣服也已经湿透,并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米黄的皮肤和肌肉清晰地露在外面,孑然一人让他的努力看起来那么孤单。他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右手撑着伞,左手拉着又一的衣襟,感到自己的双手在风中颤抖。整个身体的沉重如同千斤巨石一般压在他的胸口,一夜一夜地令他从梦中醒来。
  两个男孩,一个骑着自行车吃力地在雨中前行,一个坐在后架上为他撑伞。那曾是多么美丽动人的一幅画面。二弟载着他,穿行在秋天的旷野之中。因为感动他曾写了一篇关于《送行》的文章,也是因为感动,他的心中常会激起一些莫名的遗憾与感伤。二弟为了三弟毅然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这看来在当时如此高大的举动,随着三弟对学习渐渐地失去兴趣而显得如此可悲和可笑。三弟说,其实他并不喜欢学习,也没有想上高中的意愿,尤其是当又一放弃上高中的念头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被一些奇怪的想法冲昏了头脑。几年后他告诉他的大哥说,他的中考成绩比又一好不是因为他学习努力,不是因为他比又一聪明,或者在学习上更有潜力。这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让他的中考分数比又一高了几分,是天意让他在抓丘的时候抓到了上,也是天意让他上了高中谈了恋爱并中途选择放弃,还是天意让他后来知道他赢了老二的想法多么让人不可思议。
  他大哥给了这个男孩狠狠一巴掌并告诉他说,是天意让我今天有机会可以这样打你。这一巴掌首先送给你的良心,然后送给你的努力,最后送给你的悔恨。
  也许正像亦如所说,这一切都是天意。当初那个为了送他去军校上学骑着自行车,载着他穿行在田间小路上的十六岁少年如今已经长大。他已经不会像从前一样,单纯地将自己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积攒下来的五千块钱拿回家里,用一脸自豪和兴奋的目光告诉他的父母他能挣钱了,他已经成为大人。他把手里的钱摊开放在炕头上,用手指指着被分放五处的钱说,这边的一千块钱用来过年,买一些年货和衣服,这边的一千块钱用来买饲料和化肥,以备春天种田和养家畜之需,这边的一千块钱给哥哥做零花钱,他在军校的津贴可能不够用,不能让别人看不起,这边的一千块钱用来给三弟交学费,其他的全部由他自由支配,最后这一千块钱用来还债,虽然还不了多少,但是能还多少就还多少,就要紧的还,保证我们的信誉问题,我明年还能再赚。
  这个十六岁男孩牺牲了自己上高中考大学的机会之后做了许多让人从心底疼痛和感激的事。没有人知道,那一段日子他的心是多么难过和痛苦。这个刚刚进入花季的少年,他怀着美好的愿望来到人间,却不料走进了这样一个家庭。于是他只好接受现实,接受他贫寒无助的幼年,接受他初中毕业后成为农民的事实,并且在接受了整整一年的农耕生活后,他毅然决定去西安打工。
  他告诉他的大哥说,我接受了我的命运,但是我不能接受我的人生。
  也许,他是怀着一颗单纯而美好的愿望走进了西安这座大城市,他纯粹的梦想和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时候他突然从别人那里知道,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就想让一个家庭摆脱几十年来的贫困和没落,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样的梦想许多当初来大城市打工的孩子都有过,曾经他们为了这样的梦想付出和努力,但是后来他们知道,他们应该过和其他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当他进一步得知,他所努力的结果很可能只是在填补一个无底洞时,他毅然选择了放弃。从此之后,这个家的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他很少回家,很少打电话,很少问询父母的健康,很少关心家里的境况。那时候听说他谈了女朋友,就在大家都为他的进步喜悦和高兴的时候,他却从女朋友那里继承了这个时代和城市遗留给他们的腐落与自私。
  人就是这样渐渐发生变化的,而这些变化,我们自己无从感知。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他的自学考试过了第六门。会计独立本科段一共十八门功课,这么长的路程他现在走到这里。想起小时候不学习都能考出好成绩的事,觉得人生还真有趣。以前不知道学习是为了什么却频频考出优秀的成绩让村人羡慕,现在知道学习是怎么回事却觉得那么吃力。要了解自考是什么东西,精心选择报考专业及报考科目,留意报名和现场确认时间,合理安排考试和学习计划,以免贻误。因为一旦贻误错过就必须等到来年。一年可以得到很多东西,一年也可以失去很多东西。要到处找寻自考书籍,要在自考办公室里看人脸色低声下气和声细语,考试那两天需要提前请假。
  一位有经验的自学考试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他说,不要埋怨单位工作忙没有时间,也不要埋怨自学考试办公人员工作没有到位。因为一个人如果真正想做一件事情,什么东西都是阻止不了的。你没有做成一件事情,有两种情况,要么就是你笨,要么就是你还没有打算真正去做它。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要操心,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要学会独立,因为没有人会把你放在他自己前面。
  后来,他把这位工作人员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了单位其他两个参加自考的同事。他们虽然也赞成这种观点,但是最后都放弃了。
  人的一生发生着这样的转变。以前不喜欢学习,知道学习是为了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固定的赚钱多的单位,现在工作很稳定有固定的工资可以拿有时甚至没时间,却发现自己喜欢上学习。
  
  二零零六年一月,有人去乌鲁木齐开会,回来后告诉他被调至乌鲁木齐一个本级单位。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准备。告诉他这件事的这个晚上,让他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也就是说,他在毫无防备中又要进行一次远行。就像他当初被发配来到伊犁那样,相同的历史又一次重演。而在你远行之前,你什么都不曾得知。
  党委?组织?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话说。
  他问领导,工作什么时候交接?交给谁?
  领导说,晚上加班完成你手头上所有的工作,做好你的交接清单。然后把招待所打扫干净,收拾三个房间出来。其他事不用你担心,明天一早我会安排。
  领导果然是领导,说话根本不经过大脑。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让子乐去宿舍叫他起床,没想到当他们找遍整个营院以为出什么事时,推开三号招待所房门,发现他倒在门前的地板上,身体下面淌着一大堆血。子乐把他扶起来,喂他喝了几口水,然后看到他憔悴无力的眼神。领导的情绪只在人的领域里停留了几秒,然后又走向畜生那一边。他毫无人性地告诉站在一旁摇摇欲坠的他说,你动作快点,北京的客人马上就到。在他们来到之前招待所要收拾停当,工作也要交接到位。
  他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畜生还是人类,因为他也和他一样,长着人一样的眼睛。
  他一晚上没有合眼,终于在第二天十点的时候,把所有工作按时做完。屁股贴近椅子还没有达到三十秒的时间,他听到领导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告诉他说,把钥匙交给子乐,你赶紧准备出发。
  出发?
  对。
  去哪里?
  乌鲁木齐,你的新单位。
  意思就是说我的东西也不用收拾了,我在伊犁的朋友也用不着看了,赶紧去新单位值过年的班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根据上级指示,你必须在今天上午出发,你自己看着办。
  操你妈。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愤怒会像仇恨一样让人无法忍受,心里的压抑就像火山一样等待时机复燃。时常想摔东西,想离开眼前的这个世界。
  他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不知道自己刚刚听到的是人的话还是畜生的叫唤。站在冬日伊犁的阳光下,他没有温暖的感觉。感到一阵眩晕,再一次晕倒在地。
  一阵阵嘈杂的声音将他从梦中惊醒,他从床上爬起来,看到窗户外同事们整齐地排成一行,背对着他等待从北京远行而来的客人。拖着疲惫的身体他从后门走出去,做完招待所最后遗留下来的一些未及处理的事。然后又从后门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躺到床上就是几个小时。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子乐微笑着坐在他的旁边。没想到最后在自己身边的会是他,会是他这样的人最后留在他的身边。子乐说,刚刚大家来看你,我看你睡得很香让他们都出去了。你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总觉得你的身体有哪里不对。
  他说,没有,就是有点累,心比身体还累的那种累。
  子乐笑了,说,你想得太多,太想把一些事情做得完美,对自己要求太高,这样不对。要知道这是个残缺的世界,不是个完美的世界。完美只会出现在梦想和故事里,现实中我们必须懂得迂回。
  他笑了,说,没想到我会和你成为朋友,明知道彼此性格不投的我们不知不觉却成了朋友。想去年你刚分来时我是那么讨厌你,讨厌出现在你生活的一切事物。但是奇怪我们会成为朋友,奇怪你会在我的房间里,趴在我的身体上哭泣。
  你说的很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想哭了就会跑过来找你。觉得你是可以说话的人,说完以后也用不着担心。你很忧伤,身体和精神上有个巨大的漩涡,让人疼惜的同时又会有一种安全感。
  是吗?
  
  他曾经幻想努力地积攒钱财,省吃俭用地积累资金,将这些钱财寄给两个弟弟,和他们轰轰烈烈地干一些事情。让他们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是当他的资金还没有达到干一些事情的时候,情况却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从又一对家庭的漠不关心,到亦如为了高中女友上大学将自己打工积累下来的钱财花费之后的一贫如洗,从他们对日常事务的处理能力,到他们各自提出想要开店的事实。他突然觉得自己想要和他们一起做事的想法过于简单,简单得如同幼稚。两个生活在同一城市房间距离相隔不到五十米的亲兄弟连彼此的关系都无法处理好,交上的女朋友整天热衷于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这样的环境你还指望能干成什么。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母辛辛苦苦地将三个小孩拉扯成人好不容易都有了自我谋生的能力,在遗留下来的债务问题房子问题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的时候,本希望原有的生活模式有所逆转,却不料又渐渐地出现了家庭纷争。他不明白,这样一贫如洗的家庭有什么可以争夺又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攀比示威。刚刚走出来一个怪圈,又走进另一个怪圈。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当你还没来得及准备的时候,结束的还没有完全结束,开始的却已经渐渐地开始了。
  
  我们火热的心也许就是这样一点点走上了灭绝的道路,当我们的理想还没有在春天的世界绽开出第一片绿叶的时候,根系却已经腐烂。以前关于未来所有的设想转瞬间都变成奢望,他突然觉得人生真的就是一场戏,每个人都扮演着自己应该扮演的那个角色,起着他所应该起到的那个作用,你无从跨越。
  
  连日来对伊矢无穷的思念和许多其他的事情变成压抑在心中无法倾诉的火。他的脑子很乱,胸口很痛,很久很久都无法平息。太想发条短信给那个人,告诉他自己有多烦。手机贴在自己温热的身体上,只要写出来发出去在几秒钟就可以传出去得到回复的信息,这简单的不能够再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却那么难。
  写好的短信又删去,删了之后又重写,这样写觉得不合适,那样写又觉得不适合,反反复复很长时间,最后想到伊矢的手机很可能还在她母亲手里,即使发过去她也不会看到,还有可能惹一身事。
  于是他放弃。
  
  终于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虽然他极力不想看到这些。就在屋子里剩下不多的一些东西有待处理时,突然他觉得肚子不舒服去了卫生间。留下子乐一个人在那里。进卫生间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想到放在盒子里的那张相片忘记了收拾。蹲下不到一分钟的他提起裤子便从卫生间冲了出来。事情的发生总比我们预想的要快,或者纸从来都包不住火。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发现,一切已为时过晚。他看到子乐脸上极其不快的表情,桌子上放着那张军校毕业时大家为了留念拍的一张集体照。
  子乐说,你认识她,她也认识你,但是你们让我觉得你们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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