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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淮河路上的伤疤(散文)


作者:江少宾 秀才,2579.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28发表时间:2013-10-16 21:33:21

淮河路从东到西920米,从南到北22米。
   淮河路是条步行街。也不知道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条不长的步行街上,开始出现了乞丐。这条步行街从一开始就弥漫着少男少女们的气味、珠宝的气味、肯德基的气味,以及挥之不去的汗味和烟味。也许,这些习惯了在暗处藏身的乞丐们,一开始就参与了淮河路的施工与建设,他们就匍匐在那些来不及撤离的脚手架下面,那些来不及装修的楼道里面,甚至还有可能藏身在那个已然废弃的“皇冠”保龄球馆里面。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被忽略了——他们总是那么容易被人忽略——以至于人们总是错误地以为,乞丐们是在某一个约好了的黄昏,整齐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们的肢体语言神奇地完成了统一(究竟是如何完成统一的,这几乎是个谜)。他们一个个都显得训练有素,三三两两地跪倒在来来往往的脚边。他们的年龄呈两极分布:一群是上了年纪的乡下妇女,另一群则是孩子,应该正是上小学的年纪。他们的面前都铺着一张纸,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疑难杂症、贫困失学、颗粒无收、洪水、火灾、残疾、丧失劳动能力、被子女赶出家门……纸上还盖有村委会的公章,但公章上面,总有几个关键的字眼,难以分辨。事实上这一点也无一例外地被人们忽略了,巨大的优越感和同情心,总是很容易就让那些衣食无忧的市民丧失最起码的判断力。他们的身边很快就围拢了一大帮好奇的市民,他们唧唧喳喳地议论,并且毫不吝啬自己的同情。总会有人率先掏出自己的钱袋,扔一枚硬币或是一张纸币,那个跪着的人也总会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或者直接以头抢地。这样的举止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和感召力,人们在对第一个施舍者暗存敬意的同时,大多会开始有所表示。硬币在破碗(他们的面前总少不了破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都需要这样的响声,这样的响声使得他们的同情,显得生动而具体。
   然而再往前走,在另一个几乎有着同样经历的乞丐面前,他们的同情心和钱袋都开始了犹疑。这可能是让他们想到,有些人的生活,原来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如意。优越感最后还是战胜了他们,这直接促使他们的同情心,得以坚持到底。这些“他们”中很少包括那些少男少女,这是另外的一群,他们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见惯了世面的样子。他们的同情心,往往习惯于给予某个被抛弃的少女;他们的优越感,常常只显现于他们的服饰和年纪。多次挥洒的同情,终于在又一个黄昏的步行街,显出了不足的底气。在那些黄昏,他们并没有必须要购买的用品,更多的时候,他们去往步行街,是为了让他们的周末更富有情趣,或者就是带孩子们看看这些小乞丐,生活,是多么来之不易。这时候,那些失学的小乞丐很快就成了他们教育子女的生动案例。个别有备而来的家长,甚至教孩子们认起了那些毛笔字,孩子们就琅琅地读出了声来——通常,确实有不少孩子们不认识的字。
   这时候,想到施舍的,常常是那些受到教育的孩子。而教育的直接后果,是让孩子们学会了居高临下地扔一枚硬币,是让孩子们学会了问他们的家长:这些字是谁写上去的?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在步行街的另一头接受了我的采访(事实上是暗访,我腋下夹着的包里,携带着针孔摄像机)。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他在家长那里没能得到正面回答的问题。
   和我一起采访的是两个大四的大学生。他们把职业乞丐调查,当成了一项研究课题。也正是他们后来收集到的大量的第一手资料,让我知道,这些常年匍匐着的人,百分之九十七都是职业性的,而在他们身后,是一个庞大的乞丐团体。另外的百分之三,真正的乞丐和生活无着者,其实一直只能游走于淮河路的边缘。这是另一个江湖,有着比《天龙八部》里的“丐帮”更为严格的等级制度,他们当中的“帮主”,拥有驱逐出境、殴打致残,甚至还有和团体中任何一个女乞丐同床共枕的权利。
   披露这一内幕的是一个真正的乞丐。这个一度想加入团体的孤寡老人,连乞讨的能力也差不多丧失殆尽。那个春末的午后,阳光正好,老人就躺在五里墩天桥下面,一面在身上捉虱子,一面驱赶着逐味而来的苍蝇。
   按照老人的提示,我们再次进入淮河路。周日的淮河路人流如织,欣欣向荣。从东到西920米。从南到北22米。我第一次用心地数了数,21个男女乞丐相间匍匐,并且以淮河路中间的一座雕塑为界,南边匍匐着11个,北边匍匐着10个。他们中间的距离大体上相等,误差不会超过一米。
   雕塑下的那个妇女怀里搂着个孩子,孩子伤心欲绝的哭声一直没有停止。如果不是老人为我们揭秘,我很难相信这样伤心的哭声,原来竟来自于录音机。那个孩子,其实一直都在昏睡,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摆在妇女的脚边,孩子的哭声,正是从这里响起。市民们都沉浸在孩子伤心的哭声里,以至于其他的东西,都被人们忽略了,谁也没有太在意。
   而一个正常的七八岁的孩子,为什么能够昏睡一天?个中原因,我想大家都不难猜测。当然,作为道具的孩子,和这个妇女,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许多孩子,都是他们“租”来的。而这些孩子的家长,也都看中了孩子们身上潜在的巨大“商机”。吃喝不算,一个孩子一年的纯收入,大约能有五千元。五千元的年收入,以我的老家巢山村为例,大约需要两个劳动力,在四亩地里,不吃不喝地耕作一年,这还得是风调雨顺,一年两季。而这些带孩子乞讨的人,行话被叫做“香主”(在他们的字典里,乞讨也不叫乞讨,而叫“吃香”),他们一年的收入,大约是两到三万元人民币。一群“香主”里还有个领头人,他们被叫做“带香”的。
   其他的几个孩子,也都不是因为贫困而失学,他们中的一些家长,其实同样也匍匐在地。我看不出在这些人中间,究竟谁才是“带香”的,据老人说,“帮主”从来不轻易在街上露面,具体事务,都是“带香”在现场打理。“帮主”一旦了解到警方行动,会立即将信息发到“带香”的手机上。警方的清扫,在“帮主”和“带香”的手机上,都不叫“清扫”,而只是几个具体而固定的数字(在其他地市,叫“王八扫街”)。究竟是哪几个数字,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才有知道的权利。
   是的。手机。这个曾经的身份的象征,如今同样别在这些职业乞丐的身上,这样的情景多少会显得有些滑稽。在明教寺门前的石狮子后面,我亲眼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在地上,手里是一款贼新的带摄像头的手机。他的声音竟然是那么的欢快,以至于我一时间,几乎怀疑自己的视力或听力出了问题。这样的情景彻底颠覆了我对这些乞丐的最初判断,我终于开始相信,传言中的“乞丐村”,以及“乞丐村”里“五万不算数,十万刚起步,廿万称小富”的名言,看来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帮主”发布的信息看来精准无比。随后进行的几次大清扫,步行街上,我们都没有发现一个乞丐的影子,倒是先后抓获了几个小偷,也总算是没有白费力气。
   我这才了解到,有时候,某些乞丐还和小偷沆瀣一气。他们中的某些人,在乞讨无收的情况下,还自学成材,练成了“三只手”,出没于公交车(他们享受着免费乘车的优厚待遇)、汽车站和火车站。而这些乞丐依靠“第二职业”得来的钱财,是不需要上缴的。似乎乞也有道,任在哪一行,都是有规矩的。
   一个有雨的黄昏,我所坐的九路公交车车厢昏暗,一路拥挤(公交车总是那么拥挤,且无人过问它更为严重的超载问题),行至和平广场的时候,一个女性市民发现自己的钱包和手机不翼而飞了。车子停了下来,每个人都逃不过被盘查乃至于搜身的非法待遇,而大家都急于表明自己的清白,对这样的“待遇”,谁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于是,在大家的一片指点和提醒声里,女性市民最后也将信将疑地承认,钱包和手机,可能确实是丢在办公室里。两个蹴在地上的乞丐再次被人们忽略了——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竟然也是那么的世俗和虚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总是那么容易被人们忽略,总是那么容易让人们相信,他们是弱者,而弱者,总是善良和需要同情的。事实上,这样的一群更像是伤疤,谁也不愿意轻易揭开,一旦揭开,总会有一些不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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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世俗的眼中,乞丐是弱者,总是善良和需要同情的。实则不然。本文作家以淮河路上的职业乞丐为聚焦,淡笔素描了一幅鲜为人知的“乞丐实景图”,触目惊心的另一个江湖。香主、带香的,组成以妇女儿童为主力的乞丐村。他们衣衫褴褛,腰别摄像头的手机,训练有素,肢体语言、催泪纸张、录音机哭声、以头抢地,破碗之外,租来的孩子也是道具……乞也有道,乞也有矩。明察暗访中,一层层剥开“乞丐”的蛀虫本质和这一职业具有的欺骗性。轻描淡写,却又讽喻有加的笔力,简白凝练的语言,恰到好处的类比,尤为出彩的开端和篇末点旨。事实上,这样的一群更像是伤疤,谁也不愿意轻易揭开,一旦揭开,总会有一些不美好的记忆。一篇现实力作。荐阅!【编辑:芦汀宿雁】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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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3-10-16 21:37:13
  不知何时,我们对乞丐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不是我们养尊处优变了质,而是乞丐作为一种职业时,将善良和同情一并亵渎和埋葬了。
   问好作家,文笔清朗,自带讽喻。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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