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与丁香是一对小夫妻，这小夫妻俩站在一块就像一对相声演员，一出场，无需开口，人看着就乐。王东是个瘦麻杆，五官都缩小了一倍。丁香呢，有点婴儿肥。因为这，丁香常耿耿于怀，吃什么都不长肉，人家还以为我虐待你了呢。王东笑说，不看锅里的粥，只看婆娘脸上的肉，就你这样，谁还能说我是满脸的旧社会？
　　 他们租住在城中村，两间小屋加一个院子，两间小屋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外来的租户称他们夫妻是大手笔。像他们卧室厨房彻底分开的租户很少，不是不想分开，而是他们要节约租房成本。院子很干净，没一点呛人的味道。正中有一架大台秤，虽然已有锈迹，但刻度依旧清晰，废品都归了类，整齐地码放在靠墙的位置。
　　 王东收废品，并不需要走街串巷去吆喝，他在院子门口挂了一块废品收购的牌子，就有流动的小贩拖着板车往这里送，村里的住户也把家里不要的东西卖给他。他有一本流水账，记着每天的流水。他记账的方式很正规，采用的是表格式，跟财务报表似的，日期、货物、收、付、卖、毛收入、纯利润标注得很清楚。他的流水账每周一小结，一月一大结。
　　 夫妻俩很喜欢这里，看自来水哗哗流淌，心里就舒坦，老家缺水严重，不能天天换水，只有在出远门或重大节日时才敢奢侈。老家的人远不如城里人水灵，皮肤粗糙，三十多岁的女人看着比城里五十多的女人还老相。城里年轻女人的脸嫩生生的，像春雨后的新叶，轻轻地就能掐出水来。丁香进城三年了，皮肤细腻白皙，也许是因了水的滋润，连头发都有了好看的光泽。女人天生爱俏，丁香夏天也穿上了花裙子，还打了耳洞，戴上了白金耳钉，耳钉在太阳底下晃一晃，炫出白光一片，丁香就流光溢彩起来。
　　 王东爱记账，他觉得过日子是要算计的，也曾叮嘱丁香记账。丁香不屑，干嘛呀，弄得自己跟财政大臣似的，小日子记什么账，我心里清楚着呢。丁香不记账，还有一套言之凿凿的理论，钱少的日子不值得记，钱多的日子不需要记。人活着图的就是自在，又何苦要时时处处为难自己呢，除了浪费笔墨跟脑细胞，你说说还有啥。王东一向寡言，自然要在丁香的伶牙俐齿中败下阵来。他轻摇几下头，你是常有理，我说不过你。不是说不过，是我本来就有理。丁香得意地笑，笑得没心没肺。王东受了感染，也跟着笑。王东依旧记他的流水账，丁香呢还是坚持自己的洒脱。夫妻俩各行其道，倒也很是融洽。
　　 男人是政治的动物。这话是丁香说的，细想这话是有道理的。城中村住了不少像王东这样的外来户，语言是南腔北调。王东两口子不学城里话，两人单独交谈用方言，跟人沟通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语调虽有些别扭，意思人家是听得懂的。城中村有部分居民在中心地段买了房，搬了家，剩下的跟外来户杂居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很亲近，没有城里人跟乡下人的那种隔膜。说他们是同根同源是一点不错的，城中村的居民，其前身是货真价实的跟土地亲近的农民，严格意义上讲，即使是现在，他们也只能是介于城里人跟乡下人之间的。邻里之间傍晚坐在一起喝点小酒、扯点闲话、打几圈小牌，这是常有的事儿。男人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总忘不了谈国家大事，似乎个个都是陆放翁，颇有点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心境。
　　 王东的房东态度很和善，在一家新办的企业上班。周末休息的时候，总爱跟王东下棋、聊家常。最初王东很拘谨，下棋放不开手脚。房东说，王东兄弟，别看我上班拿工资，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农民，地里的活儿什么都能干的。房东跟王东称兄道弟了，王东也就没什么顾虑了。杀到兴奋处，大叫老兄，你可看仔细了，小心我杀你个片甲不留。遭遇围追堵截的房东脑门上冒汗，要悔一步棋。王东坚决不干，还一个劲说大丈夫要落子无悔哟。房东一生气，掀翻了棋盘，棋子滚落了一地，不跟你下了，站起来就要走人。老兄，你这气量也忒小了吧。王东弯腰捡棋子。我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不行啊。摆上摆上，重新再来一盘，我还就不信了，杀不过你。房东再次坐下，两人又开杀了。丁香见他们闹了又好，笑说两长不大的孩子。
　　 每个月小夫妻都要看一场电影，说是奖励自己的勤勉。晚饭后，夫妻俩便悠闲地出门。看电影的时候，他们不说话，全神贯注的丁香很安静，生怕错过了某个镜头。王东呢，看丁香的时候比看银幕多，看丁香陶醉的样，他心里很满足。电影散场，夫妻俩牵手走在夜色里，看着路灯拉长的影子，丁香问像不像是在谈恋爱，王东不说话，只看着她笑。
　　 不看电影的时候，丁香就在家里看电视，她尤其喜欢看韩剧。剧里的泡菜、服装让她很是感叹，韩国人太享受了。丁香也会做泡菜，是她母亲传授给她的，她做的泡菜如翡翠般晶莹剔透，她常把自己做的泡菜送给邻居们食用。周末的时候，丁香就跟几个女人逛街、逛超市，丁香爱便宜，遇上促销啊、打折啊，她是肯定不放过的，这样一来，免不了买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王东对她很迁就，迁就得近乎放纵，看着她买回的东西，通常摇一摇头，说一句又贪便宜了就罢了。丁香多次检讨自己又乱花钱了，检讨归检讨，下次遇见了依旧如此。丁香说没办法，看见了就忍不住。王东心里一直亏欠着丁香，所以并不拿她花钱说事。乡下人结婚彩礼钱没个五、六万拿不下来，丁香嫁给王东差不多是裸婚，一分钱彩礼没要，扯了证，买一身衣服就过了门。从扯结婚证的那天起，王东就暗暗发誓，要一辈子对丁香好。丁香虽然爱花钱，但并不是没有节制。他们家的家电都是从收购来的废品中淘出来的，丁香将它们清洗一番，旧家电就再次上岗了。旧家电转起来，他们的小日子也生动起来。
　　 丁香是个善于学习的女人，进城三年，穿着打扮也恰到好处地时尚了，思想也时尚了，知道丁克、潮人、奇葩林林总总的新词汇。她一开口，常让王东目瞪口呆。丁香笑得花枝乱颤，王东，你眼里只有废品。丁香虽然学会了城里女人的时尚，却没有城里女人的油腻与世故，那张脸永远是素面朝天，脸上的笑永远是简单明朗。
　　 丁香说他们还年轻，暂时不要孩子，得给孩子攒够奶粉钱。第一年打工的钱偿还了王东父亲病逝的债务，第二年，王东改做收废品的营生，手头才有了点余钱。丁香用王东的名字在银行里开了户头，将王东挣的钱都存入了银行，说是将来给孩子做教育基金用，王东的户头上已有一笔不小的款子，超过了最小的五位数。
　　 丁香是个好女人，为了贴补家用，她还接一些像串珠、编织之类的工艺品活儿，在家做。家收拾得很干净，饭菜也做得很可口，逢年过节给双方的老人送礼。王东忙的时候，她打下手，将废品打包装车。夏天的时候，帮王东洗头，这时候，王东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能飘起来。丁香将洗发液倒在头上，来来回回的揉搓，手指的力度很适中，满身的疲乏就在揉搓中遁形了。
　　 夫妻俩有自己的梦想，等攒够钱，他们就回家。盖一栋小楼，然后，再要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2013.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