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赣西，有个小镇叫做刘车镇，平南村就是这个镇上的小村庄。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庄，村里有一条通往外面的泥土路，这条路是通往村外的唯一途径，由于经常有拖拉机在这里来回碾压，所以路上留下一排排参差的轮胎印。村里都是些勤劳朴实的人们，祖祖辈辈就在这片宽厚的土地上，生息繁衍。
　　
　　 这天傍晚，天刚开始擦黑，海古就背着个蛇皮袋，手里拎着个小小的锄子，沿着那条泥路往村口走。夏天的风微微地吹着，接近收割的稻谷在田野里呆着，蛙声一畦畦地起伏。海古走到有方山塘的地方，不再向前，而是向山上的那条小路走去，这条小路，经常都有打柴的或者放羊的村民光顾，所以虽然崎岖，却也不难走。
　　
　　 知了已经停止了叫唤，只有蛐蛐在幽幽地弹唱，在一段相对平缓的地方，海古停了下来，把装着东西的蛇皮袋放在地上，手上的小锄子在地上一下下地锄着。虽然已经是傍晚，但夏天的天气还是显得很闷热，海古的背上一下子就湿透了。他一手锄着，另一只手把锄出的土抓起来扔到路边的草丛中，不时用袖肘擦下额头的汗水。锄了一阵，一个比碗大很多的坑就出来了，他放下手中的锄子，在地上坐了下来。他心理思忖着，已经几天没捕到野兔了，要是今天再没有收获，就连给母亲买药的钱都没有了。想起躺在床上的母亲，他的心里就难受，八十多岁的人了，吃了一辈子的苦，病了也没钱去治，都怪自己无能，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看着远处的红红的浮云，把蛇皮袋里的兔夹子打开，放进刚刚挖好的坑里，往上面盖上些树叶，轻轻地铺好。直到铺地跟原来没什么两样，才放心地往回走。
　　
　　 海古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捕到野兔了。以前，这里是树木青葱，绿水常流，他记得在十几年前，河里处处都是鱼，山上也似乎有抓不完的野兔，打不完的野鸡，所以他也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在河里捕鱼，在山上夹野兔，打野鸡，收获颇丰。打来的野鸡野兔，拿到镇上去饭店里去，一只就可以卖几十块钱，大的还可以卖到上百元，因为他懂得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吃山珍海味，野鸡野兔野鸭子，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无所不吃，听说对身体大有裨益。当然，海古他自己以前也吃过，却觉得比家里的鸡还膻，没什么好吃的，还不如卖了钱，换些猪肉来得实在。但他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城里人就那么喜欢吃野味，恐怕连野人也敢吃吧？不过想归想，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有如此嗜好，却明白这钱也顶好赚的。当初也就是冲着这点，才游走于青山绿水之间求得生存的。
　　
　　 那时候，河里的鱼也特别多，特别鲜美。海古经常划着自家的那条竹筏，撒网捕鱼。母亲曾经告诉他，在他还小的时候，这鱼更是多到贱的程度，当时人们就经常说“捉到鱼儿不用喜，又要油盐又要米”，可见当时的鱼多到什么程度。逢年过节、红白喜事，甚至有渔民把人家需要的鱼给包下来了，到河里去捞几把，也就够使的了。那时候是柴米贵过肉，吃饭倒成了奢侈。可近年来不行了，原本绿绿是河水，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变得有些发黑，河面还常常漂浮着泡沫、垃圾之类的，见了恶心。鱼儿虾儿也是越来越少，网到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加上近年来有人拿渔药来个三光，不管大小肥瘦都难逃一劫，这鱼更是变得像失去了踪影。有时候，海古划着那条竹筏，收起网的时候，不见几条荤腥，便无奈地坐在筏子上，让水飘着自己走，跟着那浮在水面的物体一起。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鱼和野兔，一种在水里，一种在山上，却都在渐渐地消失踪影，有时候他就想，是不是它们都躲起来了呢？躲到一个人们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呢？所以他干脆就不再捕鱼了，因为不他敢担保那些在污浊的河里生长的鱼，吃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海古顺着那条山路，从塘岸上去再往前走去。月光柔和地照着水面，不时可以听到塘里的鱼浮起水面冒个泡，“咕咚”一声又沉入水底。他在那条留有车轮印的路上前进了十几米，又往山上的另一条小路折了上来，同样是挖坑、放夹、盖上些叶子，走下山来。他之所以是选择这个时候，是怕放得早了，下山的人不小心踩到夹子，那可是了不得的事，痛得要命。这时候，人们也像归巢的飞鸟，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他连续在几条山路上放了几个夹，直到把袋子里的夹都放下了，才忧郁地离开往山下走。他放夹子的时候，是非常认真细致的，因为野兔是很机灵的动物，要是发现什么问题，比如路上有新土，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他把挖出来的新土都抓起来扔到路边的草丛，惟恐留下蛛丝马迹。
　　
　　 月光很好，像一层迷蒙的烟雾，笼罩着山林。海古心里想着家里的事，一不小心拌到了一颗石子，打了个趔趄，人直挺挺地跌到路边的草丛中，刚刚想骂一声“奶奶的”，手上一阵痛楚袭来，借着月光一看，原来是跌下的瞬间，手撑到草丛中的树庄上刮上了，汩汩地流着鲜血。他爬起来，抓起把草往伤口上一扣，看着那突兀的树庄，他心里无来由地叫骂着那些砍树的人。
　　
　　 这年头，山上的树木越来越少，虽然政府禁得严，但还是有很多人，趁着夜色，偷偷地摸到山里，恣意地砍断那些松树、衬树之类的值钱树木，这样山上也已经光突突的一片了。他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做的，就是放假的时候和同伴们去山里掏鸟窝，山里高高的大树上，常常都会有一些斑鸠啊乌鸦啊什么的，在上面做剿，而这对于爬树能手海古来说，无疑是很有乐趣且很有挑战性的活儿。只是，前几年镇上那个煤矿开采之后，村里的甚至是村外的人，都到山上去砍伐木材，从大到小，无一幸免。砍来的树木，就卖到煤矿去，听说还能卖个好价钱哩，当然，海古他是不做这样的事的，不是他的觉悟有多么高，而是发生在十多年前的经历，使他喜欢着的山林、树木。
　　
　　 十几年前，那时候他才三十来岁，趁着年轻，和村里人来到城里打工。当时他就是觉得，自己生活在这样的穷旮旯里，没什么出息，想出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但当他来到城里的时候，才明白，城里夏天很热，冬天很冷，跟家乡的冬暖夏凉恰恰相反，而且人也冷漠，因此他非常的不习惯，呆了一年就回来了。在那里，他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城里人一有时间，都往山村里跑，说是度假。所以他又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把山村改造成城市，又在很多年以后的今天，重新有回归到山村的欲望。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发现，原来家乡的美好，那样的令人牵挂。
　　
　　 所以海古回到家里，就安心地耕着家里的两亩田地，在自家的旱地上种些粟米红薯，买了些鱼网兔夹，来回于山水之间，日子虽然清贫，却也十分实在。可这些年头，河流越来越黑，山上也很少再有树木，都剩下些山林寺梅花庄模样的树庄，捕鱼夹兔已经越来越难了。心头正郁闷着，又被树桩弄伤，又发作不得，只好闷着头往回走。
　　
　　 时间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了，山村的夜晚显得静谧，蛩音蛙鸣，蟋蟀的低吟浅唱衬托出一幅乡村入夜图，偶尔的几声犬吠，似乎预兆着前面路的尽头，是村子的深处。海古回走了一阵，听到山上有响动，像是有东西拼命往草丛钻，海古开始是以为偷砍林木的村民，心立刻提起来，这不是刚刚自己放了个兔夹子的小路吗？要是他们不小心踩上了，麻烦可就不小了，于是对着小路喊了一声，上山的打住，我在那里放了夹子，你们小心啊。海古原本以为会得到回应，可这一喊，那声音以更高的分贝响了几声就停了，海古立刻觉得不对劲，因为要是砍树的人，肯定会有回应的，所以他往山上走去。
　　
　　 走到他放夹子的那里时，他眼睛直了，分明有一只野兔，在拼命地挣，好家伙，看起来块头还很大。月光下，分不清是什么颜色，只看到它拖着夹子想挣脱，这夹子已经给它拖走了两三米的距离，但不管它怎么努力，夹子还是会阻滞在杂乱的草木间。海古正暗暗地欢喜着，没想到今天的运气这么好，刚刚放下去不久，便有“愿者”上钩了，他高兴得忘了手上的伤，掳起衣袖，慢慢地靠近它。以前，他都是晚上放下夹子，到第二天早上才去看的，所以那个时候，一般被夹住的兔子都已经筋疲力尽无力再挣扎了，所以轻易可以抓住。但这只不同，刚夹住不久，还显得相当生猛。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所以，虽然是兔子，但他还是显得小心翼翼。
　　
　　 这野兔似乎也感觉到灾难正笼罩在自己的头上，便又是一阵猛烈的挣扎，但无奈夹得太深，奈何不了。海古隐隐地看到，那只被夹住的后腿，半截在夹子的下面，动弹不得，像一只卡在车祸后的驾驶室中的手脚，越是挣扎，越是痛苦。海古抬头望了望夜空，有薄薄的云朵正轻柔地游过明亮的月，星星在闪烁，苍穹高远。他想着，等下提着兔子回去，妻子和儿子一定欢喜得不得了，因为他们又可以好好吃上一顿肉了。海古想到这里，脸上轻轻地荡漾着微笑。
　　
　　 猛地，海古用蛇皮袋蒙上去，兔子就结结实实地包在了里面，紧紧地按在地上，但他还是感觉到野兔的力道。慢慢地往上挪，直到露出兔子的大半截身子，海古用手卡住它的脖子，一把抓住它的耳朵，用力地提着。抓兔子是很有技巧的，就像牵牛要牵牛鼻子一样，抓住了兔子的耳朵，就像打中了蛇的七寸，任它如何挣扎，也是徒劳的了，这对于行山多年的海古来说，已经耳熟能详了。他左手提着兔子耳朵，右脚踩在夹子的开关，可就当他的脚接触到铁器的时候，心头颤了一下，那被夹的伤处，分明已经血肉模糊了，突出的脚筋露在外头，爪子一开一合，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嘴里发出“咕咕”的响声，像鸽子的气囊发出的声音，沉闷而铿锵，似乎在作最后的哀号。
　　
　　 海古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也是患了脚疾，难于行走，村头的赤脚医生告诉他，这是很长久以来的重负致使的，因为他的母亲在孩子还小的时候，靠挑些砧板、石灰之类的东西，维持生计。长期的重压，使她的脚，落下了病根，在老年的时候，肿了起来，并在前些日子加重了，行走也变得十分艰难。海古的脚停在了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抓兔子也抓过无数只了，却在今天忽然变得不安起来。他把头别向一边，打算不再犹豫地把兔子取下装进袋子里，却忽然传来一阵交错的哀鸣，像这只夹住的兔子刚刚发出的哀号一样。借着月光，海古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惊奇地看见几米外的山路上，有三四只比拳头还小的兔子，正那里观望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凭自己的经验，这小兔，应该是这只兔的儿女，因为兔子是非常怕人，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会跑得无影无踪的，但眼前这几只“初生牛犊”，却如此坦然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就坚定了他的想法。
　　
　　 海古的脚又一次定在了那里，而那几只小兔，似乎也知道海古发现了自己，叫唤得更加凄切，响亮，原本空寂的林子，死一般的沉寂。母兔听到声响，有是一阵奋力的挣扎，两只后腿拼命望后蹬，鲜血又汩汩地从它孱弱的皮肉间流出，满目悲凉。这母子之间的一呼一应，直逼得海古心尖发凉，那小兔的叫唤，似乎在向海古哀求，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的妈妈。海古心里直堵得慌，抓着兔耳的左手逐渐松开，就当他即将全部放开的时候，又紧紧地恢复原来的力度，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为儿子准备的肉，心里的天平左右偏移。
　　
　　 母兔可能原本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轻松了很多，却被立刻提了回去，又是一阵猛挣，叫声又凄切地响了起来，那小兔崽子像是听到了什么，不但不后退，反而向前走了些，惨然地对着海古狂号，叫声好不凄惨。海古的心在抽着，像有一头鹿在撞来撞去，他很想把这只母兔放了，如果没有她的照顾，可能这些小兔就会被老鹰给叼走了，但如果放了，一两百块钱也就打水漂了。正当他权衡之际，忽然母兔用力一挣，夹着的那腿竟然断了，半截还留在夹子上，半截在身子上，有些筋吊在那里来回晃动，非常惨烈，看得海古触目惊心。他从来没想过，一只野兔，会迸发出这样惊人的力量。
　　
　　 海古呆呆地愣在那里，心揪得很紧，他想，我是在为自己的家而奔忙，而这野兔，也有属于自己的家，可自己这些年来，都是将奄奄一息野兔提回家里，从来就没有直面过如此惨烈的场面，其实，动物也有通人性的一面，比如眼前的一幕。想着想着，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残忍，杀害过多少生灵，而城里的那些爱吃野味的人，也和自己一样，有着不可饶恕的罪愆，甚至是那些砍树的人，也有着一样的过错，正是这些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或者需要，才不惜一切代价，把动物们的家园破坏得如此彻底，如此虐待着大自然的生灵。海古抓着兔耳的手，慢慢地松开了，直到把手完全放开。可那只母兔或者还在断腿的疼痛中没有醒过来，竟站在原地。海古伸出右手，想伸手摸下它柔顺的皮毛。就在他的手接触到它的身体的时候，母兔奋然一蹭，瘸着腿，往前方跑了，小兔跟在后面，一下子钻进了草丛，不见了，又只留下不绝于耳的蛩音。
　　
　　 海古痴痴地看着兔子远去的方向，心里又涌起一阵莫名的滋味来，收回视线，望着夹子上残留的半截兔腿，久了，才把它轻轻地丢在草丛中，抓了一撮青草在夹子上拭了几个来回，那黑森森的铁器家伙，又恢复了原来狰狞的面目，像伐木的利刃，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残酷，显得可怕。刚刚在心里的挣扎，海古是赢了，可野兔、鱼虾，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挣脱人类用智慧设计的陷阱呢？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把夹子放回袋中，背在肩上，沿着小路，慢慢地走下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