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下得很大，大到每每下完群山和房子都像是洗过一般清丽，空气里都有泥土的芬芳。我趁着雨后闲暇的时光，一个人慢慢地无边际地行走，不觉间，走到了我家的宗祠。几百年的建筑现如今依旧完好，只是岁月在墙上留下的斑驳印迹无声诉说着主人的沧桑。
　　 本来我是想进去缅怀我的祖先，给他们上柱香，可我还未行到里面，心里突然一下子柔软了。我在想，我以后，我老的时候，多希望它能是一个美好的光景。
　　 我老的时候应该是住在这个土生土长的村子里，群山围绕，小河叮咚，建筑古派，民风淳朴。我应该是与老伴一起，有一个带院子的房子，院子里应该有藤蔓，旁边应该有石桌石凳，还有最爱的藤椅。院子外面应该有一畦菜园，清晨，我们结伴去园子里种菜。近黄昏，便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聊着无关紧要的话。
　　 如果我的后半生真的有一个人与我一起走下去，我想这个人必定是我朋友或者家人介绍的，然后很平静的结婚，生子。我会是一个不错的贤妻良母，即便偶有争执，想必也不会影响婚姻的大厦，然后就这样一直淡淡的过。孩子长大了，我就老了。孩子出去了，我就与他一起生活在老家。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想必与他之间没有缠绵如火的爱情，经过岁月的堆积，沉淀成不容忽视的爱与习惯，血脉相连。我想我的心里一定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而他的心里也会有一个已经嫁做他人妇的女神。但这些并不影响我们在一起生活，也不会影响我们的亲密无间。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我想，他必然不知道我的心里有飞扬跋扈的念想，我也不知道他的心里那些雄伟壮阔的理想。就这样悄悄在心里风生水起，面上不露声色。在柴米油盐间一日一日平实的过，然后青丝都悄然换了白发。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我想，他必定不如蓝颜，我的心思百转千回他当是不了解的，我亦不若红颜，他的悲戚喜乐我同样不会懂得。但，就算没有这样的默契，纵然会争吵，最后也应是熟稔了彼此的性子，容纳，最终相安无事。
　　 ……
　　 就这样，老了。我们整日都在一起，越老越发觉离不开对方，在每个偶一回身间，总有一双厚实的手稳妥地扶住我，彼此馋着四处走走停停。更多的时候，还是习惯在院子里围着石桌坐下，他自听他的曲，我自做我的伪文艺，戴着老花眼镜，假装看得很认真，然后不出意外地抱着书躺在藤椅上，在阳光慵懒中悄然睡去，很安心。
　　 有时假寐，便会听到他在我耳边絮叨：想你年轻时为了一件不大的小事，和我争吵不休，丝毫不肯退让半分，对别人都是轻柔温婉，怎的对我就如此刚硬？那时，你面对暴怒的我，傲然长立，倔强的昂首与我冷然对视，若不是我眼光流转间看见你微颤的指尖，哪里看得出你当时伪装的强悍，心思也就在那时柔软，当时只想抱抱你。还是现在好，你就这样安静的睡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没有我的陪伴你哪里都去不了。这样的你，少了那分让人心疼的模样，真实且令我心安幸福。
　　 虽然，这一辈子，爱从来没有宣之于口，也许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爱情，但是我知道，人的一生能有一个人始终相伴，与你一起在人生路上渐行渐远，想必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终于有一天我老到哪里都去不了，他扶着我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阳光依旧明媚，他替我轻轻掖了掖衣角，我感觉到桌上的那壶清茶透着淡淡的香气钻进我的肺里，他拉着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诉说：
　　 老婆子，你看，今天阳光真好呢，这样好的天气，你却睡觉。等你睡好了，咱俩一起出去走走，好久都没有出去走走了呢。也不知对面的妮子长高了没有，虎子有没有淘气，你也想念他们了吧……
　　 老婆子，我今年春天偷偷在院子里种了牵牛花呢，记得你以前还特意告诉我这花又叫夕颜，夕颜，真是好听的名字。早上我起来看见它们都发芽了呢，等到了夏天就会开出好多好多，一定会很漂亮……
　　 老婆子，丫头刚刚打电话回来，说想看看你呢，回来陪你住几天，说些贴心话，都说女儿贴心，看她多向着你，只说想你了，还说把那小捣蛋也一起带来呢，女儿知道你想外孙呢……
　　 老婆子，有件事我一直都没告诉你呢，虽然我从来都没说过爱你，其实你早就在我心底了，是比爱要深的一种存在，我已经习惯了你在身边，即使有时你唠叨，有时你还不讲理，但是我已经习惯有你在了……
　　 老婆子，你别睡着，陪我说说话，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拉着我说话的么，你如今怎么受得了这寂寞，不肯与我说话呢？老婆子，陪我说句话吧，好不好？……
　　 老婆子，你一定是累了，好吧，你安心睡吧，我就在你身边，我讲故事给你听，从前……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是话痨，只是实在吵得很，很久很久之后，我发觉他的声音渐渐飘远，到了我耳朵触不到的地方。在那一刻，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株毛发，似乎感受到有藤蔓悄然爬上我的眉梢，动作微不可察，可还是被我知道了，它附在我的耳边，悄声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