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定，此刻，我疼，很疼很疼。
　　 眼前，是面目狰狞的推土机，是冰冷无情的挖掘机，是粗暴蛮横的运料车。它们在那些斜叼纸烟大嚼槟榔骂着粗口的人类熟练而惬意的操作下，肆无忌惮的轰鸣着，横冲直撞的叫嚣着，理所当然的践踏着。山林，沃田，小溪，池塘，房屋，都在这些钢筯铁骨庞然大物的淫威示强下，或粉身碎骨，或身首异地，或烟消云散。随之在呛人的油烟中随风而去的，还有我近四十年来心的依存，爱的念想，梦的家园。
　　 而我，却只能是一个旁观者，更象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远远的，惊恐而手足无措的看着这一切，没有呐喊，不能阻止，无法声援。自从十八岁那年入伍从军失去了这里的户口开始，我也便彻底失去了对这里每件事务的参与权。我爱她，却不能理直气壮地表达我的思念，我想挽留她，却只能如偷情般地无法名正言顺。
　　 于是，剩下的，就只有疼，忍气吞声的疼，剜肉锥骨的疼。
　　 这个地方，叫戴家湾，一个位于湘西北临澧县杨板乡西南角没有任何知名度的农村村民小组，一个在省市级地图中都几无可能找到的点，一个再过一两年就将彻底从地名上抹去的地方。就是这个绝大部人心里都可有可无的地方，却曾是我生命的全部，因为划入县经济开发区范围，正在进行推山毁田大兴土木的伟大工业化运动。几年后，这里将是路阔车频，厂房林立，或成为投资者的家园，或成为投机者的乐园。到那时，人们将只会记着彼刻的光鲜，有谁会想到，其实在那些浮华奢侈之下，伤害过哪些人的爱念，又埋葬着哪些人的梦想？
　　 三十九年前，我就出生在这里，是这里的一山一水养育了我，是这里的一草一木成长了我，也是这里的一人一事教化了我。尽管后来出去当了兵，再后来吃上国家饭，再后来在县城置了房，成了家，立了业，但在我心里，戴家湾才是我永远，甚至是唯一真正的家。十几年前，父亲退休后，因为迷恋这块也是他的血疤之地，在外工作四十多年后，又决然毅然地和母亲回到这里居住。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频繁而坚定地在县城与这里之间往返，除开我外出谋生的四年，印象里从没有间隔过一个星期，这一两年更是三天两头的密切，尽管大部分都是打着看望父母的幌子来蹭饭吃，但无论身与心，我都一直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多年来，曾不止一次地和弟弟无比美好地设想，将来咱们退休了，也依然回到这里，住平房，种花草，养猫狗，死了也如我们先人一样葬归祖坟，真正的叶落归根化土为泥。而就是这个普通老百姓最为平实的想法，却也在一纸拆迁令中成为无可企及的幸福。
　　 我知道，此时我脚下站立的这个小山岗，再过不久也将夷为平地。眼前这两条颇具雏形的大路，象两支锋芒毕露的利剑，分别从西和南方向直插戴家湾的中心。这座已被霸蛮切开两道偌大豁口的半环形小山，便是我当年放牛寻菌子摘茶耳捉迷藏的地方，我熟悉山上的每一根树每一个岔路甚至每一个坟包。而那两条大路交汇的地方，便是我们童年时经常摘莲篷扎猛子刷鲷子施土哑巴（一种小鱼）的堰塘，现在也被永远埋在了那堆刺眼的黄土之下。这座半环形的小山，我一直固执地认为那是戴家湾的皮肤，保护着这里的子民，庇佑着这里的生息，保持着千百年来的平静与和谐。而那座已被填平的堰塘，便是戴家湾的心脏，一池清甜沁人的塘水，便是十数户村民赖以生存的血液。多少年来，这个一直健康无比的心脏，通过各个纵横相连的大沟小渠，将这泓生命的血液输往稻作的茎叶，流入牲畜的肌理，渗入乡民的血脉。可是，眼前我看到的，是这张生机盎然的皮肤被无情划破，是这颗勃勃跳动的心脏被残忍扎穿，也似如有一把利剑，毫不由分地划破了我的皮肤，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不是工业化进程的反对者，也不是传统文化的卫道夫。我只知道，这里是我的家，是我近四十年来安放灵魂的地方，是我的生命原点，也是我无论身处何地，都会回首张望心向往之的人生坐标。我心里，戴家湾，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域符号，而是我另外一种形式的母亲，宽容，坦荡，与世无争。戴家湾，曾经那么无私地倾其所有向我奉献了她的一切，给与了我强健的体魄，赋予了我健全的人格，承担了我青春的烦恼，分享了我成长的快乐，接纳过落魄的我，抚慰过我纷扰的内心，宁静过我孤傲受伤的灵魂。可是如今，她却象被一次飞来横祸击中，猛烈的撞击已让她遍体鳞伤不久人世，生命正在以一种可预计的方式进行着倒计时。而此刻，作为她的子女，我却无可奈何，无法动弹，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眼前的这个局面。我只能选择行动的无动于衷，选择外表的冷若冰霜，如一个局外人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被蹂躏，被肢解，不久之后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毁尸灭迹，遁为无形。还有比这种看着自己的至亲走向生命终点更为残忍的事情吗？于是，一时，疼便无可避免，疼也责无旁贷，疼成为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从身体的某一点开始，以比思维还要快的速度迅速向全身扩散，如山洪暴发，似海啸突起，一刹那间就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吞没了我。我好象听见了被刺穿的心脏正在向外冒出来的沽沽流血声，感觉筋脉正一寸寸一截截的断裂，而身体里的骨架在不堪重负中由上至下的渐次坍塌，似乎还看见魂魄正象一个影子般飘然脱壳离我而去，甚至在来不及思考，呻吟和挣扎的瞬间里，就和这座古老的村庄一同死去。
　　 家没了，梦碎了，无处安放的灵魂将成为一个随处游荡的野鬼闲汉。一年后，最多两年后，我亲爱而疼怜的戴家湾，定将在成全工业化文明的进程里被吞噬掉最后一寸骨肉，彻底从地球上消失，而我，从精神意义上说，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儿。那时，我内心一定会有一只啼血的子规扑腾展翅，在许多泪湿衿鸾的夜半时分，用声声啼血的恸哭呼唤，呼唤失去的家园，呼唤失去的爱恋，直到有一天，我也如疼我至死的戴家湾，化为一缕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