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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村庄的无际战争(散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14发表时间:2013-10-22 15:23:17

一个村庄的诞生依赖着更多人的加入。这是人自身繁衍之外的天然的聚拢行为。偌大的太行山南麓,若是仅仅容纳了至今不足100多人的鞍子沟,其生命力也是极其短暂的。毕竟,一片地域并不可以由一个人或者几十个人独享,需要不断的加入者,不但要拓展面积,改善环境,更重要的是,一个家族的壮大需要外来者的配合和支持,才不致因为自身的繁衍功能衰竭而整体消亡。鞍子沟乃至附近的骡子圈、杏树洼、栗岩坪、里沟、南垴、砾岩、和尚沟等村庄,最初基本和鞍子沟一样,都是几个同姓或是同胞兄弟落足之后,经过原始的修整和积累,女嫁男婚,才逐渐繁衍成现在的规模。
   但究竟是那个村庄的先人最先在这里落足,对于我们这些后来者来说,几乎没有一个人的能够准确说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村庄诞生不久,紧跟着又有一个村庄诞生。但是,在村庄人们的意识中,血缘上的亲近和对家族的依赖感是浓烈并且强硬的,任何外姓人家的加入都会遭到一定程度的蔑视和排斥。即使通婚的两个不同姓氏的家族,在感觉上和行为上,也和自己的家族更为亲近。尽管这一事实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和人思想观念的变迁,古老的约定俗成的规矩或者族约偶尔被打破,但鞍子沟和附近村庄人们依然顽强坚持着,即使一个村庄和另一个村庄之间仅隔一道山岭,只需趟过一条河,甚至拿着一根长杆就可以搭在另一个村庄人家的房顶,但决不会相互混淆,是那个村的就是那个村的,强行加入和别人指称都不可以,无论是谁,都会从心理上进行排斥,从语言上的进行反驳。
   由此可以判定,最初的情况是:这一个山凹杨姓占领了,张姓便从寻一块地处,这一道沟李姓盖了房子,白姓就爬上了山腰……依此类推,逐渐形成了杨姓的鞍子沟,张姓的砾岩,白姓的和尚沟,傅姓的骡子圈,曹姓的杏树洼,郭姓的南垴,李姓的栗岩坪。直到今天,鞍子沟和附近几个村庄一个姓氏一个村庄,决不允许外姓人加入的模式一直不曾改变,这一规矩曾经达到了皇家律令,不容侵犯的严格程度。据祖父说,解放前,谁要是触犯了这一条“律令”,轻则被家族长辈号召年轻人捆绑起来,吊在梁头上用沾了水的荆条子抽打,重则就逐出村庄,由他自生自灭。直到天下太平,成立了公社和大队之后,在政策和干部们的干预下,这条“律令”的威力才有所削弱,但有人触犯,还照样会受到全村人一致的口头谴责,所不同的是,当面说的人少了,背后唧唧喳喳的人多了,按照长辈们的话说:现在的人都变得圆滑了,有话不当面讲,背地里大声骂娘,甚至损坏你的庄稼和器具,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最初,两个村的人见面了,开始是陌生,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就熟了,久而久之,相互都摸准了对方的脾性,这个村的和那个村的人若是投了脾气,拜个干朋友,做个儿女亲家,甚至这个人的媳妇和那个女人的男人偶尔有个什么过分的事情,在村里人那里都认为再正常不过,最多不过把谁谁跟了谁谁之类的闲话当新闻一样传播十天半个月后,就又在村人的嘴巴里面销声匿迹了。
   祖父说,在咱们这几个村庄里面,骡子圈和砾岩住的很远,都是后来从山里面迁来的。比如说砾岩村,最开始在和尚沟最里面,抬头就可以看见的和尚山根,离咱村还有十五里的路程。那时候也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路,就是沿着河谷,慢慢地踏出了一条路,等夏天秋天河水大了,砾岩村的想出也出不来,外面的人想串个亲戚,到那儿锯几根木头,都要等着河水小了之后,才能够出来进去。
   砾岩村的旧址我是很熟悉的,十二三岁的时候,经常跟着父亲,到那里砍柴、锯木头,采药材,捉蝎子和摘山楂。直到我参军的那年,那里还住着一个老光棍和一个孤寡老妇人。村子基本还像村子的模样,除了那个老光棍住的房子之外,原先的数十座房子都变成了废墟,满目的荒凉、幽闭和破败。地基上长满了荒草,枯树和细软的藤蔓。孤寡老夫人住得更高,房子也和其他村庄人家的一样,都是由青石一条条地垒起来,梁、椽、檩上面覆了草席和黄泥,再用青石板覆盖住的。离砾岩村旧址还有五里的山路。
   那年我和父亲去她家的时候,是个中午,太阳呼啦啦地照着满山坡的松树针叶。我和父亲渴得不行,嗓子像火点着了一样,火辣辣地疼。我脚还没有踩上屋里的黄泥地,就看见一口白森森的棺材横在屋子中央,我一阵惊颤,胸腔一阵森凉,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整个砾岩村旧址周围都是高耸连绵的山岭。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野花杂草,其中,挨河谷的阳破上面,以杨树、槐树和几丈高的大椿树为最,每年春天,杨槐树的枝头上就挂满了一骨朵一骨朵的白花儿,甜甜的香味在整个和尚山上角角落落里弥散,蜜蜂和大黄蜂嗡嗡地忙着采撷花粉和甜蜜。再向上,偌大和尚山腹怀里的沟沟岔岔,坡坡岭岭上都长满了松树,松涛阵阵,到处都是鸟儿的叫声,从这个山谷传到那个山谷,清脆的声音像音乐一样悦耳动听。住在那里的砾岩村人,整年都有绿色看,整年都有音乐听,还不缺柴烧,随便拣掉河边的石头,腾出一片地儿来,就可以种庄稼了,不管种什么,都有水,就连麦子,也长得和人一般高。玉米和高粱穗子大不说,就连杆子,也可以用来打狼。
   这当然有些夸张,但森林里面有狼却是真的,而且不是一匹,而是成群结队,具体数目谁也不知道。狼这种动物,和人一样,一个可以是十个,十个可以是一百个,不光是它们的繁衍能力,更有它们的残忍和凶猛。开始的时候,也不知道砾岩村的那个先人,把村子建在这深山老林里面,简直就是与狼作对。而且还有经常糟蹋庄稼的野猪、獾,逮小鸡的狐狸和香气四溢的麝等等动物,野鸡、野兔和松鼠更不要说了,多得脚下绊的都是,随便在哪儿下个套子,就会逮住一只。
   对最初的砾岩村人来说,狼和野猪,绝对是个不小的威胁。听祖父说,那时候的狼很厉害,夜里大声嚎叫,就在咱村,一到晚上,狼叫的声音听得也特别清楚,听得就像在对面的坡地里似的,更别说基本上和狼同窝的砾岩村了。一到晚上,成群结队地进到村子里面,在院子里面乱窜,嗷嗷叫着,尤其有月亮的晚上,从窗户里面往外看,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到处都晃着绿眼睛,沓沓的蹄声从河谷的石头上面传来,敲得人心寒。狼们的胆子比人大,太阳一落,满山遍野都是它们的嚎叫,到了深夜,就跑到村里来,撞门子,扒窗户,劲道儿特别大,若是谁家的门板薄了,插销细了,一家人就非喂了狼不可。为此,砾岩村人也给牲畜们盖了的房子,用料和人的房屋差不多,若不是有硬石头挡着,养多少驴子、牛、猪羊和鸡也都不够喂狼。
   但狼们大都在夜晚活动,夜晚是它们的天堂,这些自由、狂傲、不妥协的生命,英雄主义者的精神图腾。现在已经消失了,村里人谁也说不出它们消失于何时,又是以怎样方式,如今的松林里,再也不见了它们的踪影,听不到了它们的嚎叫。倒是庞大的尖牙利齿的野猪和獾,还在无日无夜在地里拱来拱去,咬噬庄稼,横行霸道。以前的时候,村里人自制了土炮,炸死不少野猪,有剽悍的男人,几个人合起来,到山里去伏击野猪,屡次得手之后,人便狂妄起来,潜意识形成了野猪也不过如此的印象,砾岩村的张二黑就是一个例子,自以为五大三粗,一身力气,对付一个野猪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结果让恼怒的野猪给咬死了,还有先前提到的那个白栓子的亲爹,葬身猪口也是因了狂妄的过错。
   如今,咬死那两个人的野猪或许早已死了,不知在山的那个角落,但它的子孙和人的子孙一样,又一一出现在同一块地方。在生存权利上,动物和人绝对平等。那些蔑视自身之外动物的人们,自己的血脉不一定就比其它动物久长。
   郭姓的南垴虽离鞍子沟只有5里的山路,人口很少,把老的小的没有出世的全部算起来,至今也不过50多口人。也不知郭姓的先人当初是怎么想的,硬是把一个村庄挂在了半山腰,而且还是下午太阳照不到的背坡。为此,邻村的人经常嘲笑南垴人,你们那儿天黑的早,半天等俺这儿一天,南垴人听了很是生气,但不好发作,就回敬说,那可不是,我们这儿的天早早就亮了,那像你们,那会儿还在被窝里放臭屁呢?然后嘿嘿一笑,就觉得舒服了许多。我们鞍子沟和南垴遥遥相望,每天一起床,就相互看见,虽看不到人在干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家做的事儿干得活儿吃的饭没有太大的区别。
   南垴为什么会在半山腰,许多时候,邻村人想不通,就是现在,南垴村谁家的儿子要说媳妇,到谁家里,谁的大人就说南垴那地方,半天不见太阳,到那里去过半天的日子呀。这是对南垴的一般人家或者穷人家说的话,如果是富裕一些的人家,被提亲的那一家大人就把这句话省了,衡量衡量条件,往前想想,朝后看看,如果觉得合适,还是要把自家的闺女给南垴人的。有句话说得很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一点不假,有了钱了,即使躲在3000米高的老爷山顶,也有人吭哧半天,跑到跟前说东说西,用嘴巴、礼物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讨好你。
   村里人都觉得南垴的地理位置不好,风水也不好,主要是村里出了几个歪歪扭扭,有点傻的人。在村庄里面,对风水依然很看重,别说建村盖房婚丧嫁娶诸如此类的大事,就是出个远门,都要找懂阴阳八卦掐指算命的人算算,看今天是虎冲羊,还是马踏鼠,往东顺利还是向西平安。村子建成之后,盖房子就成了头等大事,从选地方开始,就找个远近文明的风水先生,用眼和双脚勘探勘探,用罗盘定定方位,主要是这地处旺不旺人,下一代傻还是俏,如果是可以诞生大官大富之人的好地方,那就兴奋得不得了,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遇到顶好的,村里人就相互争了起来,哪怕六亲不认,打破活人脑袋也寸步不让。通常,一个地处先由一个风水先生看了,大致确定下来,可毕竟是一个人说的,村里人不太相信,就再找一个来,重新看看。往往,一处宅基地要三个风水先生看后,房主才可以放心打根基,拉石头,找个空闲时间,找些人来叮叮当当地垒起来。人住了多少年之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倒还罢了,若是谁家的儿子女儿考上了大学,当了官儿,在外面混成国家的人了,就又旧话重提,说人家那房子地方站得好。
   据说,南垴的先人到这儿的时候,也找人看了,可能是个平庸的要不就是混饭吃的假风水先生,胡乱比划说,这地方,面北朝南,站得地势高,面前的鸡冠山堆金流银,绝对错不了。南垴村的先人也就信了,多少年之后,村里却是出了个当官的,也就是郭二愣子的大儿子郭大名在部队当了连长,要说大确实不大,但在村里人那里,那是很大很大的官儿了。至于别人家出的那几个歪歪扭扭,有的傻的儿子女子,大家都异口同声说,南垴村的精气被小连长郭大名拔光了,其他人家出几个傻子是必然的事情。
   骡子圈村在鞍子沟村后面的一道沟里,曲曲弯弯的沟坡上一色裸露的褐红色岩石,上面的荆条子和茅草再稠密,也不可能长到石头上,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醉汉,一个摞一个地躺成了高矮不一的山。沟底有几片棌树林,棌树林子下面,就是一层层旱地了,种些花生,红薯,玉米谷子什么的。在向前一段,就是骡子圈村了。和其他村庄不一样的是,骡子圈村零零落落的傅姓人家谁也不跟谁合着,东面山坡上一家,西面山坡上一家,沟底一家,沟口一家,好像是盖世仇家一样,谁跟谁也不靠拢。
   在我曾祖父的那个时候,骡子圈村还在后面的大山里面,我捉蝎子的时候去过多次,和砾岩村旧址不同的是,骡子圈村旧址是在阳坡的山沟底下,没有松树槐树大椿树,草和葛条(一种柔韧的类似绳子的藤蔓植物)倒是很多,核桃树也很多。十年之前,十几岁的我还吃过树上的核桃,用刀子从中间缝隙插进去,再顺着缝儿一旋,就可以吃到里面脆生生的核桃仁儿了。后来蓦然听祖父说,那沟里曾经吊死过几个人,有日本鬼子干的,也有自己想不开一吊了之的,有被鬼子侮辱了的妇女,也有穷得过不下去的健壮男人。出了这事之后,骡子圈村夜夜不安静,不是他听见了鬼哭,就是你看到了鬼魂。为此,村人专门请了几个阴阳先生,埋了犁铧、桃木弓、柳木剑等等所谓的“镇物”(迷信词,为镇压神鬼之类的手工品),就这样都不管事儿,该发生的还发生,该看到的还看到,一把全村人搞得心神不宁。
   村里人看这样下去不行,非再闹出个什么大事儿不可,就思谋着搬出这山沟,到离鞍子沟、砾岩和杏树洼近的地方重建村庄。
   一听这事,我真有点后怕,以致和父亲一块儿去那儿割荆条的时候,心里还很紧张,尤其是夏天中午时候,蟋蟀和鸟儿的叫声更使沟底村庄的废墟安静的瘆人,冷不丁掉了一块石头,沟底就响起一阵回声,一想到吊死人的事儿,我就头皮发紧,头发好像竖了起来一样,全身都是黑不溜秋的鸡皮疙瘩。
   这一次,骡子圈人记取了南垴人的经验教训,但这次迁徙虽有点集体行动的意味,但基本上是各顾各,谁也不给谁掺乎,即使亲兄弟,也是你找你的地儿,我找我的房基地。各自找了五个以上的风水先生,一个冬天的时间,就都搬到了离原址4里开外的山凹里,住着新房子,种着以前地,说着以前的话,生着以前的火,冒着以前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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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文章就是一个家族、一个村庄的发展史,而村庄和村庄相接连,而组成了一个地区的发展史,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少到多,历经了无数年的风风雨雨,谁也说不清开始,谁都知道永远没有结束。在这个过程中,村庄从半山腰到公路旁的变迁是向着文明发展,村民从村中向村外搬迁是向着“和谐”发展。村里的家长里短,会有村里的规矩约束,虽然逐渐被时代磨合,但依然不改那种保家护院的本质,以挑起很多哪怕是亲人之间的战争。这战争让人疼痛和愤怒,也让人可怜和悲哀,邪恶并存,流转时年。这篇文章详尽的记录彰显着作者对家乡的热爱,他自叹个体卑微,不能为家乡建设出力,只能凭借自己的笔端,记录他的点点滴滴。铭记过去同样是对家乡的守护,以史为鉴也是智者所为。相信这个村子的明天会更好,也祝福这方水土更加富裕和谐。佳作,荐阅!【编辑:平淡是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101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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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3-10-22 15:23:58
  有的时候回去,也经常看到很多争吵,感觉很不可思议,但他们却感觉必须如此,天经地义。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3-11-01 21:06:0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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