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个腊月，秋生不去山那边的枝儿姑家吃猪肉。也许，妈就不会喝敌敌畏死了。秋生也是太想去吃猪肉了，家里已经两年没杀猪了。
　　 秋生的爹，一天到晚出了赌博，就没正经事做。八亩土地，都是妈一个人拾掇。秋生上六年级了，只有放假的时候，帮妈做些田里的活计，还有家务。
　　 秋生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便是妈春脖上养几头克罗猪，缛夏时节出栏，卖些钱。土地打的粮食，也会卖一些。这样一家三口年吃年用凑合着。就是秋生爹，五尺高的男人不学好，迷恋上了麻将。嗜赌成瘾，而且每赌必输。输了就回家给秋生妈要钱。秋生妈不给，抡起拳头就打。打得女人鼻青脸肿，出不了门。上地里除草，只好围一条纱巾。
　　 秋生妈想到了离婚，可秋生还小。离婚自己是解脱了，秋生呢？再进一家不是容易的事。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嫁鸡随鸡吧。这两年乡村的经济发展很快，很多街坊都扣上了草莓蔬菜大棚，秋生妈问过男人，在自家的土地上也扣座大棚。
　　 秋生爹翻着白眼，在土炕上将屁股拍得叭叭响，“我不干，要干你自己干！”秋生妈说，“你……你是男人嘛？你简直是畜生。你拿四两棉花去大街上访一访，谁家的男人像你？你要饿死我们娘俩。”“你个臭老娘们，又欠揍哈？”秋生妈就不说了，免得挨打。打在身上也接不下来。
　　 乡村的大棚户越来越多，秋生家的穷，依旧涛声。秋生妈拾掇完土地，就去别人的大棚里打零工赚钱，供秋生读书，贴补家用。秋生妈的腰患了风湿病，重活勉强能做。圈里的几头洛克猪，本打算留一头腊月杀了，过年吃。无奈，几口人吃喝拉撒都需要钱。只能都卖掉。秋生每次卖猪必哭一场，躲在墙旮旯，望着被抓上车的猪，一开始依依呀呀的抽噎，后来就放声大哭。枣花就过来揽过儿子，让秋生在自己的怀里哭个够，没办法，“秋生，谁叫你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爹。”“妈，你们为什么不离婚？”“你这孩子，以后不许说这种话。大人间的矛盾，小孩子不懂。”秋生抿一下嘴唇，“妈，不要以为我是小孩子，就什么也不知道，爹把你打得那样，我都看在眼里。你看二胖的爹，在乡里摆地摊卖蔬菜，赚好多钱，回来也不打女人。我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爹？妈，我恨这个世界，恨我爹。”“秋生不要瞎说，再咋的他也是你爹，给了你生命的爹。”
　　 连续两年没杀年猪，腊月上，别人家杀猪，秋生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听窗外的猪叫声。隔壁四哑巴家杀猪，总能听见吧？枣花一大早就嘱咐过，离四哑巴你叔家远点。咱家没有猪杀，别叫他们笑话咱是下屎来。妈我知道了。枣花太阳刚上三杆子，就踏着淹没角脖深的雪，上山砍点柴禾，北山的土炕每个冬天少不了柴禾烧炕。秋生的爹，根本油瓶倒了都不扶。指望不上他，枣花只有依靠自己了。也是躲着四哑巴家杀猪。二妞昨黑就告诉枣花，明个杀猪，叫秋生和大哥大嫂都过来，凑合热闹。枣花说不去了，家里没柴禾烧了，你哥又懒得要死。冻坏了大人是小事，千万不能冻坏秋生。”二妞说，“吃晌午饭再上山。”枣花嘴上答应说去，起早儿，忙完家务，拿条绳子，一把砍柴刀，对秋生说了几句，就朝房后的小路上山了。
　　 孩子毕竟是孩子，秋生在屋里呆得闷了，出去撒尿，就听见隔着那道土墙，那家院子里，人声吵杂，秋生下意识的抬起头。四哑巴叔家，厨房热气腾腾，蓝瓦瓦的烟气，随着门窗一缕缕直往外边窜。他们要抓猪了，秋生想低下头溜回房间里，但是，那种好奇的天性驱使自己，悄悄靠近四哑巴和他家共用的伙墙底，抻出头，往这院看。几个人已把猪扛在一条杆子上，正吭呦吭呦走进院里。把猪放在一张事先准备好的桌子上。猪嘴巴底搁一只瓷盆，屠夫刘二，将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在阳光地照了照，秋生就觉得一种刺眼的光射来，赶紧猫下身子。接着猪的尖叫声，打破了乡村的寂静。
　　 那只瓷盆装了半盆地猪血，这是留着中午灌血肠吃，这是辽南地区的风味小吃。秋生一想起血肠那香喷喷的味道，就流口水。
　　 偷看太累了，秋生索性试探着，把一条腿趴在墙上，身子前倾着，朝里看。这时候，四哑巴的儿子，小毛就看见了秋生。“哎哎，秋生哥，你过来啊？”秋生吓了一条，麻溜退到自家院里，猫着腰，溜回屋内。好歹押到快晌午了，西院杀猪菜的香气，一波一波的流进秋生的鼻孔。诱惑的秋生，真想一头扎进装满瘦猪肉的盆子，吃了天昏地暗。妈的话却在耳边萦绕，“不许去四哑巴叔家，不许去四哑巴叔家。”秋生使劲捂住耳朵，面前晃动的依然是诱人的猪肉。妈还没有回来，秋生一高跳下地，鬼使神差的，又向四哑巴叔家挪动。太阳暖暖的耀着白雪皑皑的山川，谁家的狗叫声，刮破碗底的划过耳朵。秋生已经饥肠辘辘了。早上妈做的苞米粥，就着老咸疙瘩，只吃了一碗，就撂了筷子。这会子肚子提出了抗议，秋生再次猫在两家的伙墙处，探头望去，恰巧被二妞婶子看见了。“哎吆，秋生，来，快过来。你妈也真是的，昨还答应好好的，今个过来帮我做菜，这会子没影了。”秋生撒腿就往家里撤，给二牛婶翻过墙，撵到这屋，连拖带拽，弄到了她家。
　　 房间的炕上已经按了几张桌子，厨房的案板上，放着猪血肠，烀好的瘦肉。锅台的几只盆里，是炒好的杀猪菜。秋生被二妞婶捧着，上了里间摆着的小桌子。旁边已经有几个小孩在等着吃呢。秋生低垂着头，不好意思抬头看大家。想起妈早上说的话，秋生有些怕。不由慢慢扬起脸，发现并没有谁在意他的到来，七大姑八大姨烂眼他二舅妈，忙乎的是马上吃那香气四溢的猪血肠，杀猪菜。那只檀木箱上摆着好几样酒，其中有一样是秋生喜欢喝的汽酒，馋瘾又上来了。
　　 当二牛婶叫他的亲戚往桌子上端菜时，秋生就看见妈，气势汹汹的进了屋，秋生赶紧下了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二妞婶急急迎过去，哎呀，枣花嫂子，你一上午的上哪去了？也不来帮我忙会。枣花就瞅见秋生在墙旮旯缩抓着小脑袋。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睛就模糊了：”妹子，我家里有活路，还有，秋生这孩子太不懂事了。秋生回家。“”枣花嫂子，你这是干什么？秋生是个孩子，再说了，邻邻居居的，远亲不如近邻，平常的嫂子也没少帮我做活路。我能忘记吗？人都是长心的，别说孩子吃一顿肉，吃上四顿五顿的又吃不穷人。“妹子你看，”“哎，这不是给你们添麻烦吗？”“说哪里话啊？大家快趁热吃，枣花嫂子，帮我端菜。”
　　 终于可以吃饭了，秋生见妈的脸释然了，心也放松了许多。静下心来，敞了怀的吃，汽酒可劲的造。秋生只顾着埋着头大口的吃肉，大碗的喝酒。枣花的心却被一种藤紧紧撰着。如果男人要点强，自己也不会这么落寞。枣花心口堵得满满的。死鬼男人又不知去那里赌了。
　　 几桌子人吃兴正浓。划拳行酒令。”八匹马啊，不回首啊，六六顺啊……“血肠上了一盘又一盘。瘦肉也不间断的撕拔上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日头也有些偏西了，枣花扒拉了几口饭菜就回去了，秋生也吃得差不多了，跟着枣花回家。二妞婶又茫茫找盘子，把各样菜盛了一些，让枣花端回来给秋生爹吃。枣花不拿，二妞就给端了过来。
　　 那天黄昏，秋生第一次挨了妈的一顿藤条抽。屁股抽的很多条红道道，打在秋生身上，疼在枣花心里。“妈，我再也不敢了”。“秋生，妈也舍不得打你啊，可咱穷有穷的志气。我不想你像你爹那样，好吃懒做，不学好啊！”“妈妈，秋生不会的，秋生不该不听你的话，惹你生气。妈，你别哭了，秋生知道，你很难。以后，我会孝顺你的。爹不要你，秋生要，秋生不能没有妈啊!”“秋生，我的孩子啊!”母子抱头痛哭。西天一道残阳，静静地泊在那里。钩沉出多少爱恨情仇，炊烟袅袅的往昔。枣花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命运啊，为什么这么残酷？明天，枣花的明天是什么？没有谁会给出答案。
　　 就在，小姑子枝儿翻山越岭来家里，请枣花一家三口，去山那边的村子吃猪肉，秋生永远的看不见他赖以生存的妈妈了。头天晚上，喝醉酒在外边又输红眼的秋生爹，将枣花按在地上一通暴打后，遍体鳞伤的枣花就又一次想到了完美的解决。
　　 那一晚，枣花把秋生上学要穿的衣服，都给叠的整整齐齐，又将平时没舍得花的二十元钱，压在秋生的衣服底下。连夜写了一封给儿子的信。
　　 秋生第二天随爹翻到山那边，去枝儿家吃肉。下午回来时，枣花已经赴了天国，在炕上，一个敌敌畏剧毒农药瓶子正嘲弄地看着这个世界。这个腊月，乡村，从此多了一个没娘的孩子。这个腊月，乡村无法沉默，怎么沉默？奴役在现实婚姻里的乡村女人，文明究竟给女人带来了什么实惠？
　　 一个从此失去娘疼爱的孩子，也许他永远记住了，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