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衣着朴素的老人。在这个城市里很多老人都会刻意打扮自己───她们对服装、头型的在意程度，甚至要超过了年轻人───相比之下，那位老人身上的半旧西装，就显得寒酸得多。或者因为外表的朴素，也直接影响到了她的自信，她说话低声慢语，脸上始终带着一种近于讨好的笑，这种笑在家长面对学校班主任时是正常的，但如今她却把这种笑毫不吝惜地奉献给了我这个补习班的老师，这让我觉得像是接受了她的一件奢侈礼物。
　　
　　 绕过她脸上的笑容，我看到了躲在她身后的一个男孩子，个子高高的、脸颊瘦长、目光闪烁───他缺少一种市里孩子身上应该有的阳光和热情───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在上了几节阅读课以后，这孩子身上的缺点明显地暴露出来，既不专心听讲，又不认真做题，往往人看着黑板，眼神却游离于魂魄之外；等分析完课文，做起题来三下五除二，写的字更是惨不忍睹，从没见过的错字组合，在这位六年级的孩子手中不断地“打造”出来。
　　
　　 我找来了那位老人，这个孩子现在最需要改正的是习惯和态度问题，一个老师在短时期内是不可能让他的这些薄弱环节发生逆转的，我建议请他的父亲来配合一下，一位父亲的行为及习惯对孩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孩子到了今天这种程度，也是因为家长的影响。
　　
　　 老人很无奈，嗫嚅着说，已经离婚了，父亲再婚后就没再管过，她这位祖母退休工资微薄，但为了孩子还是想给他补一补。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在这个补课班四年了，每次遇到特别偏激、特别乖吝的，几乎全是父母离异的。对那些孩子，我一度很困惑，即便我能帮助他们把成绩提高上去，但他们内心的缺陷，却是永远也补不回来了。这种偏激、乖吝的性格将会伴他们终生，恐怕他们这一生必然要在各种磕磕绊绊中成长了。
　　
　　 后来我说，我会再做一下努力。老人很感谢地冲我笑，甚至有点点头哈腰般地感激。而我也真的用心去和这个孩子沟通，给他讲我从小母逝父弃，也是祖父母养大的，这半生遇到的坎坷可想而知。上学时同学欺负，上班时同事排挤，做生意邻居放火，买个房子地痞拿大片刀来拆迁……这么多挫折，我一一应付过来了，没有人可以借助，只靠着自己这点刚强。我完全可以有理由去仇视一些人，可是我从来没有，我还是很阳光地看待着这个社会，我把微笑留给了伤害我的人，因为正是他们才让我成长。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长为一名了不起的作家，我会用我的爱来回报他们。
　　
　　 那孩子似乎会笑了，而且做题也认真了，这样心事重重的孩子多数是聪明的，所以他的成绩不断地提高，在一次测验中，竟然超过了很多学习优秀的孩子，考了个全班第一名。
　　
　　 我有点得意，也有点沾沾自喜，恰好那位老人来给孙子交学费，于是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老人拿着孙子的奖品，笑逐颜开，竟然向着我鞠了一躬───这让我大为惶恐。我无以为报，我只能用更努力的教学态度、用更健康的处世哲学来灌疏给这个孩子。
　　
　　 然而，我和一些正统的、正经的、正派的道德人士毕竟不同，她们的人生虽然不一定都是阳光，她们的行为不一定都见得了人，但她们的文字一定是美丽的、感人的、充满爱心的、让人油然而生敬意的！而我───却是现实的！在不久以后的又一次测验中，坐在那个孩子后面的学生举报：那个孩子不知从哪偷了一份阅读理解的答案，正在书桌里偷偷地抄。他的第一名竟然是这么得来的！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冷到了极点，不为他欺骗了我生气，而为他这么对待祖母的艰辛培养而生气。
　　
　　 我没有过分责备他，因为我知道已经没有效果。我请校长退了他的学费，虽然我这么做，会影响学校的收入，会影响我的工资，但是我还是坚持。校长很不情愿，毕竟在个人办的补习班里，这是没有过的先例，她说这事不怪我，我做了最大的努力，我是问心无愧的。
　　
　　 而我，实实在在是问心有愧的。虽然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但是，一万个理由也无法让我释怀，我永远也难以面对───老人的那一个鞠躬。
　　
　　 校长把学生转到了她的班，这件小事算过去了，我没有和老人多做解释，她还沉浸在孙子“进步”的喜悦里，就让卑劣的假象充当一次让她愉悦的道具吧！
　　
　　 打那以后，不管学生取得怎么样的进步，我也不再那么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