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应该叫石孩吧。可是，从小到大，我只听说过狼孩、猿孩、虎孩，还没有听到哪个地方有石孩的说法。我也从教书先生那里查过，唯一关于石孩的记录只有一个，就是五百年前破石而出大闹天宫的石猴---孙悟空。
　　 可是，我还是坚持认为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石孩。我没有爹娘，即使在有爹娘的时候，我也没有爹娘。在我的印象里，爹娘只属于小我八岁的妹妹。于是我便愤恨，在这个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国度里，我，一个家庭的长子，竟然不能得宠。后来想起有一句话，叫做皇帝爱长子、百姓爱么儿。而我，既不是皇帝家的长子，也不是百姓家的么儿，不得宠爱，大概就源于这个理由吧。所以，不被赋予爱的事物都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我摸摸自己手腕上的脉博，有些微微的跳动，再摸摸胸膛，感觉却是凉冰冰的。就如石头，如果没有碰到热源，被放置在冰冷的环境中，就不会产生温度。
　　 所以，我还没到成年，就独自离家到城里打工去了。我想彻底改变已经根深蒂固的我是石孩的想法。
　　 我来到一家杂货店应聘。店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男人。我去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买东西的人挺多的，我看了半天只看到精瘦男人在忙着，看来杂货店里正好缺人手。我走进去对精瘦男人说，老板，你家招小工吗，我找老板娘应聘。言下之意是问精瘦男人谁是老板娘。我虽读书不多，但从一些报纸电视上看到的经验告诉我，在这样的个人独资企业里，人事大权都是由老板娘一手掌管的。精瘦男人瞪了我一眼，说你是吃白薯撑大的？怎么满口的白薯泡沫味，我还想招老板娘呢。
　　 我娘也经常张嘴就骂我是吃白薯长大的大白薯。我说话单调，说出来的话总是只有一个音符，没有旋律波动，不招人喜欢。我从小的确是吃白薯长大的，不象那个小我八岁的妹妹常常能吃白糖稀饭，本来就长得人见人爱，说出来的话也象喷蜜一般人听人爱。我也想说出来的话让别人爱听，于是，趁娘不注意的时间，我从红糖罐子里偷偷拿了一块红糖，藏在枕头下的破棉絮底下，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从破棉絮底下拿出红糖来咬一小块吃。小我八岁的妹妹吃红糖扁桃体会发炎，吃白糖的时候多。我想，你吃白糖能说话如喷蜜，我天天晚上吃红糖，说话肯定要比小我八岁的妹妹好听。我把咬下来的红糖含在嘴里，把剩下的红糖又放回到枕头下的破棉絮底下藏好。含在嘴里的红糖慢慢地和两腮边涌出的唾液混合，形成一股黏稠的液体充盈着整个口腔，舌头上的味蕾充分享受到那股子甜蜜，更加刺激分泌了更多的唾液，甜蜜的唾液缓缓从我的嗓子眼流过去。我心里一阵激动，那里正是说话发音的地方，这么甜蜜的东西从那里流过去，滋润着那块干涸了好多年的条状发音器，我真切地感觉到，它们正在渐渐地将那股子白薯泡沫味淹没。
　　 在城里转了半天，终于才有这一个店主回应我的应聘要求，同时，出于应对正在袭来的饥饿感的挑战，我对精瘦男人说我成不了你要招的老板娘，但我可以帮你卖东西，然后你只每天收钱结帐就有时间有机会去找老板娘了。精瘦男人边找补钱，又瞪了我一眼，这还象点人话，去，后边院子里左角落那儿去搬几摞土碗来。听精瘦男人这话的意思，他决定用我了。太好了。说明那些我从娘的红糖罐子里偷来的红糖没白吃，被红糖水浸润的舌头和声带已经开始发挥良性作用，即将凸显经济价值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通往后院的小门，迈着坚定的步伐快速走去。
　　 院子里被杂货品堆得乱七八糟的，几乎没处下脚，那里堆有不同型号的酒杯和盘盘碗盏，有高高矮矮椭椭圆圆的坛坛罐罐，还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勺子筷子，以及不同花色不同尺寸的花盆，由于这些东西没有归类放置，找起来挺难。我睁大眼睛在众多的物件中到处搜寻着目标，好容易才在一个高高的类似酸菜缸后边找到精瘦男人说的土碗。我目测了一下，从我站的地方到放土碗的地方大概要走五六步，但是地面这五六步的距离被货物堆得没一点空隙，我要先挪开地面的勺子筷子杯子盘子，才能走过去搬土碗。当我一一排除障碍接触到目标时，杂货店里传来精瘦男人的叫声，看你个吃白薯撑大的，白长了虎背熊腰，多大点东西，半天也搬不出来。我一紧张，赶紧弯腰下去抱起一摞土碗来，想转身赶紧将土碗送到店里。还没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哗啦啦的瓷器破碎的刺耳声。搬土碗的时候，我没将靠在土碗身上的蓝花瓷碗挪开，更没留意在我抱起土碗之前它们曾象恋人那相依偎着，那些蓝花瓷碗一看到自己的依靠被我粗鲁的举动拆散了，便碎在地上撒开了娇。这些娇气的瓷妹妹，一点也不可爱。
　　 一怒之下，精瘦男人决定用三天免费试用的机会，让我为那些一碎而去的蓝花瓷碗埋了单。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那些娇气的蓝花瓷碗，它们让我解决了进城后两天来的饥荒。我用十几年来吃白薯蓄积的力气证明了我的实力。之后，白天，我帮精瘦男人卖货，夜里，我帮精瘦男人守店。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了自己也是有人要的人，不象在家里的感觉象石头。我摸摸自己手腕上的脉博，有些微微的跳动，再摸摸胸膛，感觉有些温热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杂货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就是星期天。星期天也是我展示自己能力最好的一天。一大早，我要清点精瘦男人头一天进回来的货，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娇气的瓷娃娃送到后院归类放好，生怕它们碰了胳膊闪了细腰。就象在家里抱着比自己小八岁的妹妹一样，如果妹妹不小心被磕着碰着了，我就得赶紧哄得她笑起来，如果哄不乖她，我肯定就是吃白薯长大的大白薯了，我就会尝到被饥饿和细竹条追杀的苦果。从早到晚，我要接待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上帝，如果这些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上帝一发脾气，我就有可能尝到被饥饿和黑夜追杀的苦果。
　　 下午，当我的力气正在叛逆撤退的时候，我低头弯腰，双手杵着膝盖喘着粗气，这时候，一双黑色尖头高跟鞋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将沉重的眼皮向上掀起一点，看到一双插在高跟鞋里的肥嘟嘟的脚，脚祼连接着一条紧身裤裹着的浑圆的小腿和大腿，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村里每年端午家家户户都要包的粗圆的绑腿（一种用阔叶包的棕子），用糯米把黄豆面和老肥肉裹起来勒紧，花五六个小时煮熟，最美的是将黄豆面和老肥肉咬在嘴里的感觉，糯米黄豆面和着肥肉的醇香满嘴跑，真爽。我还是没能铆够劲抬起腰来，只好继续将眼皮向上翻到180度。我看到离我眼睛一尺半的水桶腰上，摇摇坠坠着一对蒙古包，如一株老树上倒吊着的熟得快要榨水的梨。
　　 想要吗？我那干得几乎冒烟的嗓子眼简单地发出了询问。
　　 水桶腰向前弯了弯，一个顶着枯黄稻草的盘子脸从榨水梨后探了出来。你个被白薯撑大的小流氓，我想不想要关你哪样事？问我想要吗？也不瞧瞧自己那样子，我想要你那怂腰还给不起呢。大白薯。老板，你瞧瞧你小工怎么说话的，张嘴就吐白薯泡沫啊！雇这样人做生意能有回头客啊！
　　 这话倒是给了我直起腰来的力量。直起腰来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问一句想要吗就成了被白薯撑大的流氓？我瞪着对面那张如吃了桑椹果的乌嘴。我敢说，只要一说话我嘴里的白薯味肯定引起公愤，我的饭碗将面临着被砸了的险境。
　　 精瘦男人赔笑道歉。我敢说，精瘦男人是冲着水桶腰上的那对榨水梨道的歉。
　　 送走水桶腰，精瘦男人笑得直不起腰。笑完就骂我当真是吃白薯长大的大白薯，吐字不清楚说话不利落。
　　 吐字不清楚说话不利落也不能全怪我。打小我就不爱喊人更不爱说话，从不先称呼老爹、大伯、大婶、小姨，不管跟老辈小辈说话我都直奔主题，把那些称谓统统省略，村里人都叫我闷葫芦瓜。常听到别人说妹妹嘴甜，所以我就认定了吃糖能让我嘴甜起来。不过，我偷娘的红糖吃的事很快就被发现了。那天晚上，我依旧从枕头下的破棉絮底下拿出红糖来咬了一小块含在嘴里，闭上眼睛享受那些与唾液混合的蜜汁流进嗓子，谁知道，我的舌头没稳住那小块糖，它随着蜜汁流向我的嗓子眼时，引起我一阵猛烈的咳嗽。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引来了娘，更要命的是，我把那小块糖咳出来了，正好喷在娘的脸上。枕头下面破棉絮底下的红糖被没收了送回原籍。外婆缓解贫血和低血糖的专用被挪作它用，我得到了一顿细竹条炒肉。
　　 我从这个月的工钱中，拿出10块钱买了一包水果糖，每天吃一颗。水果糖比从娘的罐子里偷来的红糖好吃多了。
　　 过了好长时间，在我谈了女朋友之后，我才从女朋友的嘴里知道想要吗是什么意思。
　　 女朋友刚来杂货店打工的时候还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象呵护我八岁的妹妹一样呵护她，我象呵护后院堆着的那些娇气瓷娃一样呵护她。吃饭的时候，我把我碗里的肉沫给她，说肉沫能长好身体。她把她碗里的菜帮子给我，说菜帮子能长力气。于是，那些硌舌头硌嘴的菜帮子刮着我的食道，却让我觉得开心，我觉得有女朋友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干活的时候，我跑前跑后抬这抬那，看着我的女朋友坐在两抽桌后，吃着我给她的水果糖，和精瘦男人说话收款找补钱。
　　 事实上，老天并没眷顾我的好心。晚上打烊的时候，精瘦男人说明天起你出去住吧，她来守店。我想想也是，女孩子在外面租房住不安全，住在杂货店里既守了店，她还能多得一些工钱。好在我住的地方离杂货店不远，就在离杂货店800米远的一户人家，楼面上搭了几间石棉瓦房。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站在楼面上，还能看到杂货店后院里透出来的40瓦灯泡的光线。那些光总是传递给我一个信息，今后我和女朋友就要住在那样温暖的光里。我剥了一颗水果糖放进嘴里，让那些蜜汁和远处暖暖的40瓦灯泡的光线，淌过嗓子眼，驻进我的心脏。
　　 每天早晨，我兴冲冲提着豆浆油条到店里的时候，精瘦男人已经在店里，让我完全没有机会和女朋友独处。以前我守店，精瘦男人总是日上三杆才来店里，一点都不懂得成人之美，难怪一直招不到老板娘。
　　 渐渐地，女朋友不给我她碗里的菜帮子了，也不吃我拨给她的肉沫了。里面有股白薯味，这便是我眼里的疑问得到的答案。嗓子眼硬麻麻的，最单调的音符也发不出来。我站在楼面上，看着800米外那团40瓦灯泡发出来的光，我的心凉嗖嗖的。
　　 平生第一次，我梦游了。我梦游在杂货店周边的街巷里。街边的路灯从头顶一盏一盏滑过去，奇怪的是，我没看到自己的影子。就象外婆讲的鬼故事，鬼故事里的鬼就没有影子。想要吗。我听到一个声音从杂货店的门缝里钻出来。声音很小，却几乎震破我的耳膜。透过杂货店的门缝，我看到精瘦男人祼着仅剩一层皮包着的排骨，排骨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手臂。那条雪白的手臂儒动着，象漂在水里的白萝卜，又象村头厕所里爬行的蛆。在我脑海里浮起一个画面，小时候，一群孩子围着两只当街交媾的野狗扔石块，却打不散冷风里高潮起伏的淫欲，旁若无人地渲扬着原始的野性。一阵恶心，胃里激烈地抽缩着，胃酸裹着水果糖汁顺着食管窜进我的口腔。我奇怪，这么甜的糖怎么流到胃里再出来时是这么酸得渗牙。从此，我再也不吃水果糖。
　　 老天没有眷顾我的好心，却应验了我来应聘时说过的话，我还记得当时我对精瘦男人说我成不了你要招的老板娘，但我可以帮你卖东西，然后你只每天收钱结帐就有时间有机会去找老板娘了。
　　 这个冬天，穿上我所有的衣服仍然很冷。石头穿多少也是石头，冰冷的石头。
　　 这个冬天还没结束，我又开始找工做。满街匆匆的人，大概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似乎就我一个闲人，走一步左右瞅瞅，走两步转身回头，可是，没人留意我的需求。只要我不说话，就没人闻到白薯味。我已经在这条街上走了N个来回。肚子里敲响的咕咕声，余震似的扯动着我的声带。我想，我的声带如果继续保持沉默，饥饿就会打倒我，这才是最现实的生计问题。终于，我对一家早点铺的掌勺人大声喊了出来。叔，我来找个工做，如果你家缺人手，就用我吧，用了我你肯定不亏，我有的是力气，我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不信可只管饭试用三天……
　　 早点铺比杂货店强百倍。早点铺是温暖的，尤其是铺面门口的大锅里飘散的豌豆芽汤的浓香，这浓香能盖住我说话时喷出的白薯味。早点铺是温暖的，这里没人再叫我大白薯，娘给我起的名字，虽然不好听，但它和我的力气一样，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搬煤块儿也不象搬杂货店里那些娇气的瓷娃娃，煤块不怕掉地，即使摔得粉身碎骨也是有用之煤，它们的燃点不会变，燃烧的热度不会变，而且不用我埋单，这样就少我许多顾虑。我摔开膀子干活。上菜场拉菜，蹲在水池边洗碗，和常来的客人搭讪，没人再说我是吃白薯长大的大白薯。我发现，我终于知道怎么笑了，没有经过刻意的练习，那笑竟自然而然就修复了我一度僵硬的面部肌肉和神经。
　　 歇下来的时候，我就喜欢看画，一幅美丽的窗花。掌勺人的独女哑妮，总是静静地坐在门口绣活，侧面看去，棱角分明，粉红的脸分明就是村里后山上遍野的桃花，透着清澈的娇艳，乌黑的辫子垂在直瞄的腰上，活脱就是外婆手里剪出的窗花。哑妮在绣布上穿过一针，那线就象村里秧歌队的二胡手，拉动了我温暖的心弦。吃饭了，哑妮总是把肉多的猪骨给我留着，咀嚼肉香的甜蜜，让我回味到天明。
　　 哑妮的婚事让掌勺人发愁，相亲的一队接一队来，都嫌跟哑妮没法交流，象穿堂风去得那样快。哑妮的婚事更让我发愁，我愁相亲的一队接一队来，怕哑妮被其中一队相中。我不敢跟掌勺人说，我心里有阴影。没想到，白薯的阴影对我影响这么大，大到压迫了我的舌头，几乎压制我一切真实想法，大到要与我的幸福相抗衡。我不敢说，就拼命干活，干完早点铺的活，就到隔壁火锅店帮活，我用全身各部位的协调活动来传递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不敢说，难道还不许我用肢体语言来暗示来表述吗。
　　 谁说老天不长眼。天道酬勤，这就是古人为我专门造的词。我的苦没白吃，我的力没白出。震天响的鞭炮作证，斟满的美酒作证，床头的红烛作证，满屋的温馨作证……
　　 就在木门即将合拢的时候，我怔住了。就在刚才我关上门的一瞬间，似乎有一个女人站在街心看着我。我走到窗户前，看到那个站在街心的女人，额前的头发被风吹起，贴在脸上。她的手里抱着一个襁褓。站在街心的那个女人，让我想起800米之外40瓦灯泡的光线。
　　 关上窗户，窗户上鲜艳的红双喜字，横亘在我与街心女人的中间，隔出两个世界。拉上窗帘，一团暖意袭来，强过我记忆深处的40瓦灯泡的温暖，把我从白薯的阴影里打捞出来。
　　 哑妮，我的新娘，正坐在床头等着，等我去掀开她的红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