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梦断丛林(情缘三部曲)
第一部:游林惊梦
——怀念林姐
你是一阵风,
你是一片绿,
你是山坡的杜鹃,
你是墙角的玫瑰。
【一】
夜空幽蓝如海,繁星如有人撒开的水晶豆悬浮在头顶上,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抓下来。这时夏雨感觉到在这苍茫人生的海洋里,有一只沉没的小船,隔着深深的海水能听得见她一两声凄清的哀叫。
那是一条小而旧的渔划子,推划子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从峡谷里冒出来,像一簇飘浮的兰草,顺流而下,一眨眼就到了夏雨的跟前。
小船靠了岸,河边上堆满石头,那位妇女跳下船敏捷地在一块大石头上把船栓好,然后挎起小竹篮朝夏雨站的方向走来,动作是那么轻盈流畅。
夏雨背后是林场的小集,只有早晨才有些小摊贩,这时笼罩在晨曦里,显得既静谧又热闹。
她在一个肉摊上用小半篮子鸡蛋换了一块肉,卖肉的补给她一些钱,她看也没看装进裤兜里扭身就走。等了一会儿油条,又买了几个烧饼,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一会儿又跳着石头回到河边去解小船。
夏雨似乎被一块磁石所吸引,又像被一条橡皮筋所牵拽,也跟着跳着石头追了上去:
“大嫂,”夏雨非常礼貌,“我可以搭您的船去河那边吗?”
她正在解绳子,听见背后有人喊,猝然一转身,那动作与其说是出于惊恐毋宁说是出自女人的一种本能防卫,一张秀气的脸上出现了极其复杂的神情。夏雨着实吓了一跳,深为自己的唐突感到不安,窘迫得不知所措。可能是夏雨的傻样儿感动了她,片刻间又变成了一张蔼然可亲的脸,她嫣然一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细碎的白牙:
“你凭哪一点儿喊我大嫂?”她由猫腰站起身来转向夏雨,夏雨看了看她高绾的发髻认定自己的猜测没错,但还是改了口,下意识地向她半鞠恭,道歉说:
“实在对不起,大姐!”
她还给他一个爽朗的笑:“嗬嗬嗬……倒像是个大妹子,”她把右手向胸口上一捂,稍微欠了欠身,似学夏雨的样子,“实在对不起大兄弟,我这条划子从来不搭人。”
夏雨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地往回走,刚刚踏上两块石头她在背后又喊住他:
“喂,站住!”夏雨回过头来茫然地望着她,只见她拽着绳子牵着船,一步跳上了夏雨对面的那块石头,“就这样走了吗?”
“我不是向您道过歉了吗?”
“这就算完啦?”
“哦——”夏雨忽然想起来,又是那么一点头,“我还应该向您说声再见!完了吧?大姐!”
“嗬嗬嗬……”她原来很爱笑,笑声如一串银铃抛入河中,“这还差不多。那我问你,为什么要搭我的船?”
夏雨摊摊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想。”
“下边不是有渡口吗?”
“听说从这里过去可以直接进原始林。”
“你好大的胆!从这里进去方圆几百里地没有人家,没吃没住的,别说遇上什么大虫,就是平安无事也恐怕你闯得进去钻不出来。”
“嘻嘻,”夏雨笑出声,她说起话来是那么传神,“大姐真会哄小孩儿。”
“在我眼里你还是,今年多大了?”
“大学刚毕业。”
“哼,亏你喝过几瓶墨水儿!”说着她转过身去跳下石头悠着绳子走到河边。
这就完了吗?夏雨本来走了她要喊住他,这回她走了夏雨也要喊住她,于是他又追了上去:
“喂,大姐!你别走。”
她站住脚扭过头来皱了皱眉:“还有话没说完吗?”
夏雨用手指了指那条小船:“我想请问大姐,未必你就住在这条船上?”
“关你么事?”
“难道你在对河就没有住处?”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我想跟大姐过河,大姐总不会让我住露天地吧?”
“我凭么子给你安排住处?”
“我这几声大姐白喊啦?!”
“嗬嗬,挺会拿理儿的。”她笑了,夏雨乘虚而入:
“这么说大姐答应啦?”
“不过,”她犹豫了一下,显得很为难,“里里外外只我一个女人……”
“喔——那就算了。”
夏雨又怏怏地离开,她又喊住他:
“喂,你回来!”
“还有话没说完吗?”夏雨学着她的口气。
“你叫么子?”
“我既然这么亲热地叫你大姐,自然就叫小兄弟了。”
“我问你的名字。”
“夏雨。”
“哦?”她抬头看看天,“天气好好的么,哪来的雨?”
“姓夏的夏,雨天的雨。”
“嗬嗬嗬……”她笑得更厉害了,“你以为我没念过书是吧?看你挺逗的,大姐今天破个例,就跟我来吧。”
【二】
大姐约模有三十多岁的年纪,一米七左右的个头,身上一件褪了色的蓝色春装和一条肥大的军色裤子,肤色黝黑罩着蜡黄,脸上刻的皱纹看上去饱经风霜,但仍没抹掉作少女时的秀色。虽然两件肥大的衣裤把她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但从她推船的动作可以看出她的双腿修长,身材苗条,优美的姿态划动双桨,不像是推小船,倒像是推着峡谷两旁的青山往后走。夏雨几次想和她搭讪,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在嘴角上挂着微笑:
“你带照相机了吗?”她突然开口,夏雨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哦,对了,正该在这儿给你留个影。”他提起旅行包准备拿相机,还没拉开拉链,她侧着脸甩出一句:
“听说有人把照相机装在眼睛里,有这么回事吗?”她原来挖苦他,他很巧妙地回答:
“听说河里的风大,我只好找个屏障挡风。”
“我还听说有人能用眼睛剥别人的衣服,我的身体可不是给你挡风的。”
真厉害!处处都占着上风,夏雨的心本来就被她牵着走了,这时更觉着身不由主。他转过身去面向船头,恰恰看见小船在水中的绰绰倒影。此时再辨不清她的年龄,也看不出她的身材,只见她的身影紧贴着他的身影更显得楚楚动人。她那飞前舞后的双桨犹如给夏雨插上翅膀,引起了他的翩翩遐想:她完全可以当一名服装模特,或是一名舞蹈演员,就是走进办公室当上一名普通的办事员,凭她的智慧和敏捷也会红紫一方。然而,她就挂在这原始森林的边缘,像是被一个硕大无朋的绿色野人吞噬着。他感到一阵阵心酸,心想,我假如真有这样的一个姐姐该有多好!我从小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弟弟妹妹,一个人怪孤单的,她虽然说话有点带刺儿,那是因为我和她还是陌生人……忽然,她用双桨猛力拍打水面,清粼粼的水面像被敲碎的银子,在朝晖中碧波闪烁。
“到了。”她收住双桨,夏雨这才发现小船进入了一个盆谷,河面突然变宽,形成了一面湖泊,湖边有一块平地,在蓊郁的山脚下被绿荫掩映着一幢孤伶伶的小石屋。
他跟她走进石屋,建造很坚固,外面看去不大里面却很宽敞,当中一条通道两边各一间房,长条形,左边是她的卧室右边作储藏室,靠储藏室的一侧凹进去一间小堂屋,开有一扇小门通往后院。每间房都开有玻璃窗,光线很充足,家具虽然简陋但一应用具齐备,而且陈列整齐有序,特别显眼的是猎枪和鱼网,使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单身女人的住处。卧室开有一面大玻璃窗,床很宽大,晨曦正从窗子照进来,显得格外清新安谧。走出通道是厨房,也是缸满柴足井然有条。后面一个小院直抵山脚,抬头望不到顶的青山。小院的左边种着几棵桔树,正开着清香的小白花,右边用枯树枝夹起一道篱笆,篱笆内种着一大块菜地,小院里散养着一群鸡,有一只公鸡正在踩蛋儿。夏雨走进后院看见了她,不知她都在忙什么,她的行动如行云流水使人应接不暇,走起路来似乎叮咚有声给人一种明快的节奏感。
“家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夏雨跟她走进橱房才忍不住地问,她只抿着嘴笑,等她往灶里加柴的时候才对他说:
“请你帮我找找,灶膛里,水缸里,柴垛底下,一共藏了几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姐,你把家里打理得这么好,你一个人忙的过来吗?”
她没有搭理他,锅里的水开了,她揭开锅盖,掺了两瓶开水,又打进去几个鸡蛋,用头摆了一下指向屋角的盆架对他说:
“盆里的热水早打好了,洗把脸,烧饼油条在外屋小桌上,等鸡蛋打好了吃早点,我知道你肚子还是饿的。”
“大姐生我的气了是不是?”
“哪的话?你的问题真多。”
“大姐越来越让我纳闷儿。”
“说到这来了我顺便提一句,我的事情你最好什么也别问。”她原来一口普通话,尾音带着京腔。
“问问大姐贵姓总可以吧?”
“看来你还真有点淘气哩,我姓林,就叫我林姐吧。”
【三】
夏雨莫名其妙地想哭,他本来是来玩的,可是这天上午林姐让他一个人守在家里吃“清炖”,她到坡上干活去了。夏雨说想跟她一起去,她说什么也不肯,还说:“你带的照相机正派上用场,这屋前屋后就够你照的,等明天我打天歇,带你去老林子,让你玩个够。”临出门的时候还千嘱咐万叮咛,“千万记住别走远了,我不是吓唬你,迷了路就没命了。就在港边上玩,累了在屋里歇,渴了瓦壶里有清明茶,饿了拿开水泡油条,我顺路捉几个‘梆梆’回来给你弄好的吃……”嘿!她还真拿他当小孩子哄。
夏雨把林姐送到上坡的小路,走到屋前的那块场坝只见靠左边的两棵树上扯着一条绳子,绳子上晾满衣服,有她的还有他的。昨天晚上夏雨在招待所换下来的衣服捅进旅行包里连自己都忘了,她怎么就在他看房子的这个当儿替他都洗了呢?夏雨很纳闷,唯恐是别人的,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还是湿的,而她的已经半干。他用手拉了拉绳子,看它是不是一条橡皮筋,为什么把他的心牵的这么紧?越是想了解她,她越是拿他当小孩儿,越是想接近她,她越是躲着。在这神秘的幽谷里住着这么一位神秘的女人,真使夏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林姐的屋前屋后确实是一幅迷人的风景画,四周黛蓝相间的群山如折叠的画屏,树木如绿色的云层布满晴朗的天空,盛开的野杜鹃似镶嵌在翡翠里的七彩宝石,小河形成的湖泊清澈见底,被微风吹起了粼粼碧波,荡漾着岸边停靠的那条小船。大自然鬼斧神工,劈山凿石开出了一块平地,三面依山一面抱水屏蔽着一幢小石屋。玻璃窗正迎着金色的太阳钻石般地闪烁,恰似那点缀天然图画的鸽子笼。他想到了一只受了伤的鸽子,鸽子笼的笼门虽然打开着,但她又能够飞得多远呢?他不敢再往下想,心绪缭乱使他感受到孤寂的折磨,他多想去追上她啊!
林姐上坡的小路其实并没有路,只有杂草覆盖的草叶底垂合抱在一起,如蛇爬过的一条草印子。夏雨用手分着草叶往上爬,爬着爬着前面连“印子”都没有了,再往上爬眼前扑朔迷离寸步难行。他有点气喘吁吁,回过头来一看已经是悬崖陡壁,他四处寻“路”,像一只无头苍蝇,又不知费了多少周折终于爬上了一道山梁,顷刻间犹如置身于浩瀚的海洋,只见重峦叠翠如苍海的鼓浪一涌千里,薄雾笼罩着神秘的浪峰夹裹着阳光点染的斑斓浪花从四面八方向他拍涌而来。在山梁的那一面杂乱地丛生着一片片灌木,灌木丛中露出了一块“井”字形的华山松苗田,他看见了一道白光,一把长柄镰刀,一个高绾的发髻,一张吃惊的脸。
“林姐——我来啦!”他跳起来大叫,忘记了脚下并没有路,往下一滑竟滑入了一个山谷,抓住了一根枯藤才没有葬身谷底。
“哎呀——完啦!完啦……”
他听见了林姐绝望的惊叫,紧接着是杂乱的趟草声,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等把他拉上来,“啪!啪!”在他身上就是两巴掌!然后摊在地上动也不动。夏雨把她扶起来,非常难过地向她道歉:
“姐,我错了。”
她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哭了,她也哭了,他看见她的胸口忽闪忽闪像拉风箱,过了一会儿她才扳起他的脸,用袖口给他擦眼泪,用责怪的口吻对他说:
“你还有脸哭!看把姐吓成了什么样子,我说的话难道是唬你的吗?”说着她抓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突突跳的胸口上。
“姐,把我当小孩儿打一顿吧。”
林姐举起了手掌,落下时变成了抚摸,“打你有么用,只要你没事就好了。”说着又嘱咐道,“你给我听着,坐在这再别动,等我收拾一下就带你去捉‘梆梆’。”
“梆梆?”他不解地问,她用手比划得比巴掌还要大:
“这么大个的蛤蟆,叫起来像敲‘梆梆’,肉可鲜嫩哩。”
“好,这回我一定听话。”
“你可真是个孩子,让我左不是右不是,哭不是笑也不是。”
【四】
该死的小黄鼠狼,只有耗子那么一点点小,它把夏雨的脚当死松鼠跑过来啃。他挪脚踹它,它溜得很快,回过头来望着夏雨好像很得意。夏雨跺脚吓唬它,它滋溜溜地跑出去丈巴远又回过头来望,好像从来没看见过人,此时觉得很稀奇。夏雨身边没有石头,揪了一把草栽过去,它索性啃起草来,逗得夏雨直冒火,要不是记住刚才的教训他不起来捉住它才怪!正在这时听身后林姐一声笑:
“嘻!还有比你更淘气的吧?”
夏雨回头看了看,只见林姐头发散开了,齐肩的黑发梳的很光净,上身一件条布春装下身一条浅灰色的裤子,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蓝布书包,一改苍老的面容显得是那么清秀。这时夏雨发现她笑起来是那么美,典型的鹅蛋脸,宽额头,通梁鼻子薄嘴唇,正面向太阳,恰似一朵迎阳绽放的芙蓉。他的眼睛又很难从她的脸上移开,心里有点慌乱,早把小黄鼠狼忘得一干二净。林姐用下巴往前一指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