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的天是那么地枯黄，那么地夸张，每天都有风，刮得天瘦了，地瘦了，就连树木百草也很瘦。自从我睁眼看天，天就一直是那个样子，病怏怏地，看上去很像林黛玉。太阳也是个铜钱，只要你用绳子拴上，一拽就会点下来。
　　 我是文革那年的最后一抹余晖里出生的，天上霞光满天，奶奶说：“霞光仙子下凡了，咱们后代要出贵人。”她高兴地在地上转圈子，母亲却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只有接生婆在看母亲煞白的脸，惊悸的神色里看到了死神在母亲的头顶张牙舞爪。她奋力地、用尽全身的解数在抢救，用尽毕生的绝活救下我和母亲，当我呱呱坠地，母亲的脸还是没有颜色，却挂着笑意。接生婆的脸色由白变得红润起来。奶奶一下子将我抱起，左看右看，笑着在地上起舞。接生婆面带怒色地说：“孩子刚出世怕风，裹紧放在炕上，不要一起一落，赶紧给月婆子花红糖水，烧米汤，折腾了很长时间气力都用尽了。”奶奶虽然放下我，却连母亲看也没看，却说；“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就像母鸡下蛋哪来那么娇贵，我一生生了七八个，其中一个生在磨道里，不好好地吗？”说完走了出去。
　　 上辈子人的家教是打倒的媳妇揉到的面，一个个小脚女，只有在家干活，相夫教子，在人前抛头露面的是非良家女人所有。母亲随着时间慢慢地缓过神来，记得我睁开眼睛看到第一眼，就是她纺线的动作。一根棉芯握在她的手里用三根指头捏住，并用小指将尾部夹住，使白白的棉芯纵起，形成一个问号一样的弧，随着纺车的大轮的转动，锭子就会将棉芯抽成白白的细线。她的一只手摇着纺车的大轮，另一只手抽线，房车就会嗡嗡翁地叫，忽然停住，又将抽成的白线缠上锭子，一圈一圈地，慢慢地锭子上的线被缠满，胖乎乎的活像一只大萝卜。就在这时，她会将锭子上的线轻轻地取下来，放在一个固定的盒子里，等够了十斤才动手用拐子拐。拐子就是一个工字形的用具，经过母亲的手已经光滑得像打了蜡一样，手拿的地方也细了很多，有指头握过的痕迹。
　　 我不知道母亲以前纺过多少线，自从我记事起，母亲纺过的线足足能放一间房，十几年的时间啊，多半都在纺线织布机上度过。全家六七口人的衣服内衣多半都是粗老布，别看它不好看，又粗又硬，但是，穿上舒服，纯棉的，要是现在有，我绝对会穿他的，特别是内衣，吸汗性较强，对皮肤好。母亲看着我一天天地长，美丽的脸庞上总带着笑意，纺线时要是我哭的话，她会将我放进自己的腿盘里，我看着她将抽蚕丝一样的手随着纺车的转动举高，又缓缓落下，纺车嗡嗡嗡地叫着，像蜜蜂一样，惹得我思绪乱飞，满屋子寻找蜜蜂的踪迹。遇到晚上，一盏油灯放在锭子面前，灯影将母亲的身影扩大好几倍，窑壁上，窑洞内面都是母亲的暗影，那手一起一落，纺出一个个春夏秋冬，纺出一个个遥远的故事来。
　　 我在她的腿盘里呆得不耐烦的时候就哭闹，她只能将纺车停下来，抱紧我在我的小小的脸颊上亲亲，撩开衣服，我欢快地扑向她的乳房。我的童年有好多的时间在她的纺车嗡嗡声中度过，只要是农闲或者雨天，我看见母亲纺着纺着就打起盹来，手举起一点高就会慢慢地落下来，身子也缩下来缩下来，弓着腰，慢慢地靠向纺车。就当头快要接近纺车的时候，她会忽然地惊醒，用手拍拍头，拧拧自己大腿上的肉，使自己不在打盹。每当这时我的目光傻乎乎地看着她，不知她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后来随着我懂事就知道了，于是，她去农业社劳动时，我偷偷地学着她的样子纺线，线没有纺成倒将锭子给弄弯了，我就装作不知道。母亲回来纺线，那锭子跳动得跟人得了麻疯病一样，他将我叫到纺车跟前，恨恨地扇了两巴掌，却流着泪将我抱起，对我说：“一根锭子五毛钱呀娃，弯了就再也用不成了，得换。”我看着母亲的样子就像死了一头猪一样，死了一头不大的猪时也是这个表情。我用一双小手将母亲的脸掬住，流着泪说：“我看你累的，想给你纺线。”母亲将我再次抱紧，又在我脸上亲了亲说：“儿子，长大要干出个人样来，我不能叫你学会纺线，也不叫你在农村干点什么，要好好读书，这才是正道。”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是难产，母亲为了报答那个接生婆，想让更多的孩子顺利地来到人间，她跟接生婆学起接生来。不单单是接生，好多的单方她也学会了，比如被蜜蜂蛰了用大蒜擦。再比如身上出了疮或者头上生了疮，用五月鸡吃了新麦拉下来的粪便，叫糖糖鸡屎，将鸡屎涂于患处，用纸盖了，能使疮的脓血熟足破裂，再吃上用葱叶卷着的蛇壳，不到半个月就会好，不用吃药打针。
　　 她不但学会了接生和很多的单方，还摸索着学会了接骨，要使谁家孩子跌断了腿，她就会将骨头摸索着给扶正，再用东西固定起来。要是错位，那就更好了，几下子就会给你弄好。每每遇到她治好了人，那家人来感谢她，或者是一包糖果，或者是一半框杏子，她都会将东西提出院子，喊着叫邻居来吃。这时我家里的人像喝了蜜一样甜，一个个高兴地看着他们来吃。
　　 遇到夏天和秋天，我们家的核桃树下就聚满了人，一张破旧的芦苇席上母亲摇着纺车一边和人说话，他们借着月光，借着朦胧月色下的旖旎风光，说着谁被打倒了，有关外公去世时带着红英大帽的事。我和孩子们就玩捉迷藏，用鞋子甩向扑来叼吃金牛子的蝙蝠。核桃树叶金牛子最爱吃了，多得像蜜蜂一样，嗡嗡地乱飞，不注意会撞到你的脸上。偶然，我们会在掉下来的鞋里抓住蝙蝠，它像老鼠一样，贼溜溜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们。要使你动它，它会发出滋滋的叫声来。
　　 夜渐渐地深了，说话的人也陆续走完，纺线车的声音在旷野里传得很远，就是现在每当我回到老家，站在那颗核桃树下，也能听到母亲的纺车声，嗡嗡，嗡嗡，停一下将线缠上去，又开始嗡嗡，嗡嗡。她每天夜里在月下都要纺一只大萝卜，蝇肠一样的细线构成一个大萝卜，大约的两三万米左右，要是母亲将他所有的细线连接起来，围地球绕几十圈不成问题的。我的前半生几乎在她的纺织声中度过，也在她的纺织声中长大，她总说：“人要辛苦，要勤奋，只要你往前想，别回头，你就会高兴，也有奔头。好日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她没有上过学，也不识字，认为只要有上进心就会幸福。我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一直沿着这句话走来，没有什么富足却觉得过得饱满，没有什么成就却觉得很幸福。也没有实现奶奶的话，什么贵人，只是一介很穷很硬很臭的烂文人，行走在文字的乡间小道上，看春夏秋冬，触人生的冷暖。
　　 母亲已经远去好多年了，每每想起母亲耳边就有纺车的嗡嗡声，它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也像一颗不落的太阳照耀我走来，又照耀我走向远方……
　　 1999.8.12.于马岭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