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毕业了。一朵焦灼的花，在紫浪学院大四学生心里怒放。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女生部的405室和410室。前者是公共关系系的高才生，后者是应用心理系的顶尖人物。两个室长，苏泉泉和张灵，都是苏州人，更巧的是，她们的母亲还是老同学。不用说，她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这会儿，苏泉泉就在张灵的宿舍里。苏泉泉手脚快，东西都整理好了，来看张灵准备得怎么样。她们说好元旦一起回苏州。
　　 苏泉泉常来找张灵，和410室的女孩混得很熟，她们戏称她是白天鹅。其实，苏泉泉的容貌在公关系里并不突出——那个系清一色美女帅哥，光海拔就把其他系的都比下去了。
　　 这世界就是这么俗气，美人的机会就是多，就业、爱情，等等。这是一种先天的资源，就像金矿、铜矿那样，再不济也是煤矿，只要一开掘，一见阳光，就是财富。因此，苏泉泉一般都抬头挺胸，傲视群生。不过，苏泉泉在张灵面前是俯下高贵的头的，毕竟不一样嘛。她亲昵地勾着张灵的脖子，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衣兜里，摸出一把西瓜子。
　　 喂——，她说，你真是笃定啊，这时候还吃这个，一天到晚嚼这东西，可以当饭吃啊。
　　 张灵吐吐舌头，没说话。
　　 “瞧瞧，舌尖都起泡了，像长了痱子。”苏泉泉笑道。
　　 张灵待要说什么，电话铃响了。
　　 这几天电话特别多，大意差不多，无非是趁着元旦三天假期，踩点。先了解一下环境，到各个人才市场看看，开春过后找个好工作，安心过年。至于具体的单位，甚至去向，谁都不漏一字一同行是冤家，谁能保证别人不是自己的对手呢?
　　 电话就在张灵的床对面，靠门的桌子上。张灵凑过去看来电显示。除了苏泉泉，另外三双眼睛紧紧盯住她：谁的?张灵指指自己的鼻尖，拎起话筒。
　　 喂，灵灵啊……
　　 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妈妈。张灵把听筒稍微斜开了一点。
　　 我昨天就打电话了，要么没人接，要么占线。你想好了找什么单位吗?我跟你外婆担心……
　　 张灵转过身来，警觉地看了看宿舍里的人——靠窗的那张床上，潘小妹弓着腰在叠被子，上铺的小蔡面朝窗户跪着，像在折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好一阵了，而苏泉泉，认真地在她抽屉里找什么东西。
　　 喂，喂——，
　　 妈，你别冲我叫，我听得见……，张灵又把听筒拿开了点。
　　 你怎么不打电话来呢?你还好吧?车票买了吗?
　　 我好的，我就要回家了，老妈，省点长途费吧。
　　 是啊，我要挂了……女儿，你知道我昨天在采芝斋碰到谁了吗?是泉泉妈!吓死我了……
　　 张灵迅速瞟了苏泉泉一眼，啪地挂断。
　　 苏泉泉奔了出去，一会儿，又咚咚咚奔回来，双手背在身后，你过来!她盯着张灵的脸看。干吗?张灵不动。苏泉泉一把抓住张灵的棉袄袖子，拉近自己，亮出眉毛夹，要帮张灵拔眉毛。张灵尖叫着逃得老远，不要啊，痛死人!你看你，野眉毛多得一塌糊涂。瞎说!眉毛还有家的野的呀?过来!不来!我真的不要拔。好吧，算了。苏泉泉遗憾地咂咂嘴，要工作的人了，也不晓得收拾收拾自己……
　　 410室四个人，三个要找工作，除了张灵上铺的蒋艳秋。说起蒋艳秋，苏泉泉涂着唇彩的嘴巴撇到了耳根下，我真是想不通，就她那张脸怎么能钓到××集团董事长呢?那件裘皮大衣少说也有五六万。苏泉泉咽了下口水，无可奈何地说。张灵微笑着看她，不发一言。潘小妹说，别管她了，还是想想自己吧。白天鹅你不怕的，有个好爸爸啊。
　　 哈哈，是啊，小蔡转过身来，摇摇大口瓶里的幸运星，大声笑道，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现在是父亲就业时代……
　　 死人!我哪有什么好爸爸啊?苏泉泉跺脚道。
　　 没有吗?干爸爸也行啊!潘小妹捂着嘴笑。
　　 噢，是坏爸爸呀?苏泉泉有个坏爸爸!
　　 苏泉泉急了，张牙舞爪要打她们，被张灵拦住了。
　　 真有倒好了。苏泉泉嘟起嘴巴说，我们班里就有几个，爷娘要么是税务，要么银行，早开好后门了。
　　 张灵说，税务是要考公务员的呀。
　　 苏泉泉白了她一眼，真是笨哎，只要分数到，稳进，内定了呗。
　　 说真的，老白老张，小蔡收敛了笑容，手指对苏泉泉和张灵点来点去，像数数似的，珠三角的人都要到你们长三角去呢。我表姐说，她们那里一千多个小企业倒闭了，还有上万的中小企业要散伙。简直乱死了。那些企业总有些人才吧?人家可是有工作经验的。经验!没经验工作不好找哦。反正，我是要回广州的，不跟你们抢。
　　 张灵和苏泉泉对看了一眼。苏泉泉说，不怕的，我们苏州，本地生源是受保护的，就业率95％呢，再说，我们才是人才，他们?他们算什么?中小企业!中小企业有个屁人才!
　　 张灵是在2008年元旦前夜到家的。
　　 白森森的灯光，从门缝里淌出来，铺在水门汀台阶上，像下了一层霜。张灵不喜欢日光灯，真不知给人带来光明还是寒气。张灵摸索着开门，门却开了，母亲憔悴的圆脸上又是兴奋又是埋怨，怎么这么晚啊?
　　 张灵没作声。
　　 网上投简历没?张灵妈问。
　　 没有。张灵放下背包和帆布箱。
　　 有要洗的东西吗?
　　 学校很抠门，洗澡什么的都要打卡，水费也比外面贵，因此张灵妈叫女儿把大件头带回来洗。
　　 这里。张灵把背包递给母亲。
　　 洗洗睡吧，张灵妈把印着紫浪学院字样的粉色床单和被套拎出来，丢进双缸洗衣机里，明天要早起呢。
　　 哎。张灵应道。
　　 她们家三个女人。张灵，张灵妈和七十多岁的张灵外婆。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张灵的缺席，使得戏没唱起来。她忙得不见人影，甚至没跟外婆照过面。
　　 放假的这两天，张灵妈没闲着，跑菜场、跑商店。女儿是要工作的人了，总得有件像样的衣服吧，否则人家会看不起的。学校里的菜又贵又不好吃，即使有好的食材也烧不好，外地人，能烧出什么好吃的来?《美食家》写的就是苏州，全国人民都知道。
　　 直到张灵要走，三个人才说上闲话。
　　 张灵妈把一包“小而香”西瓜子，一包玫瑰西瓜子和三四斤散装香瓜子装进一只塑料袋，又奔进房间，拿出一件酒红色的棉衣和一件白色的毛衣，递给女儿。
　　 她说，那天你怎么挂了?我想告诉你，我到采芝斋买瓜子——你说要采芝斋的——我碰到苏泉泉她妈了，我的妈，吓死我了。人家会想，你借了我的钱不还，倒有钱买采芝斋的瓜子。采芝斋的哎，那是名牌。说完，张灵妈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她不敢问女儿，为啥非要采芝斋的呢?当过小学老师的外婆，不满地看了女儿一眼，你就宠她吧!你看看，都嗑出瓜子牙了，一笑尖利利的，难看煞哉!我的退休工资也被你借走了1000块，都买了瓜子了吧?1000块，可以过一个月得嘞。
　　 姆妈你说书!怎么可能买1000块钱瓜子昵?!张灵妈叫起来。
　　 越吃越馋，越困越懒!外婆横了女儿一眼。不知为什么，老人家只对女儿唠叨，却不批判外孙女。
　　 姆妈，你不懂，这是缓和焦虑。不信你问灵灵……
　　 张灵什么也没说，拎起东西走了。
　　 春季人才交流会1月26号开幕，张灵妈20号就催张灵回去。电话打了十七八遍，最后她说，你再不回来我就过去了!张灵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不回去了。张灵妈直说，啊呀，啊呀，你这个小囡啊。真是拿你没办法!人家泉泉一周前就回来了……
　　 张灵一回来就钻进网吧，做简历，查单位，摸摊位……人家忙半年的事，她一个通宵就OK了。她的迟缓，她的利索都是那么夸张，真让张灵妈吃惊，这孩子，不像爹，也不像娘。
　　 几万外地人还在研究公交线路的时候，张灵已经到苏州国际博览中心了。天还没亮呢，已经有上百人在门厅等着了。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更多的人走来走去，饥寒交迫的样子。
　　 张灵的胳肢窝里夹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双手放在嘴边呵着，在门口踱来踱去。这天，还真够冷的。妈妈买的新棉衣正好派上用场。可惜，颜色样子都不好，香(乡)瓜一个。
　　 7:20，喇叭响了：因为天气寒冷，招聘会提前了，请大家保管好随身携带的物品，现在开始进场……
　　 张灵直冲4A馆，在一个叫“争锋”公关公司的摊位前停下了。
　　 她是第六个。喘息稍定，张灵回头一望——好家伙，已是一条长龙了。
　　 这个馆是民企、合资和外资企业。宽敞的大厅里，有十五个很大的长方体，五横三纵，整整齐齐。雪亮的灯光，透明的材质，就像水晶棺材。这想法实在太恐怖了，可张灵就是这么想的。每个“棺材”分成12等份，就是展位。
　　 队伍半天没动。怎么回事?张灵斜过半个身子，往隔断里张望，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真是够呛!一个企业怎么样，你只要看人事经理HR就好了。那是名片。招聘广告倒是做得不错，蓝底白字，工整的仿宋体：“争锋公关公司成立于1998年，公司以敬业的服务态度，国际化的公关意识，强大的本地化操作能力，成为广大客户最可信赖的合作伙伴。因业务发展需要，本公司招聘总经理助理，公关部副经理各一名。底薪3万，20％－30％提成。有出国进修机会。”嗯，和网上的资料一致。张灵暗自点头。
　　 怎么还不来，还不来?队伍中不断有人抱怨。张灵也有些心焦，还要跑好几个摊位呢……不知怎么，张灵忽然想到了孙悟空——她要是孙悟空就好了，拔一把毫毛，一吹，哪个摊位都有她，她呢，就在空中飞来飞去，觉得哪儿好，就钻进哪个空壳子里去，还魂过来。张灵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心情也似乎好了些。
　　 张灵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想在人流中发现这个摊位的HR——从来者的方向、年纪和神态上……忽然，她看见了苏泉泉。张灵赶紧转过脸去。但是，不以张灵的意志为转移，苏泉泉已经看见她了，她以最快的速度挤到她身边，激动地说，啊呀，啊呀，你这人真不上路，也不约我一起来。她看看后面的长队，又看看广告牌，牌子上，两个诱人的岗位下划了粗大的红线，一眼就看到了。这给苏泉泉的热情又添了一把柴。她咬了咬张灵的耳朵，把一个文件夹塞进她手里。张灵还没说话，后面起哄了：喂——!排队啊，有没有搞错，眼睛瞎啦，没看见排队啊——，滚开!不要脸……
　　 苏泉泉从张灵手里抢过简历，有什么稀奇，姑奶奶会找不到工作?
　　 张灵说，算了，排队就排队嘛。
　　 我走啦——，苏泉泉装模作样地大声喊道，冲着张灵做了个鬼脸。
　　 人们骚动起来。一个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颀长的男人，边挤边说，让让，大家让让，对不起啊，我来晚了，不知道提前了。
　　 队伍一点点前移。马上就要到张灵了。突然，有人拉她的胳臂，张灵一看，是苏泉泉，她把一件雨披递给她，眨眨眼，大声说，你妈叫我交给你的。张灵接过来，莞尔一笑。苏泉泉又不见了。
　　 张灵欠身递上两份简历，解释了下另一份的来历，她说不好意思，这人原本排在我前面的，突然要上厕所，让我转交。
　　 一份沉甸甸，一份薄薄的。男人一手一份，抖了抖说，哪份是你的?张灵指了指男人的右手。男人放下苏泉泉的，翻看张灵那份。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教育程度居住地联系方式自我评价职业目标工作经验，干脆利落。照片上，张灵抿嘴微笑。
　　 男人露出诧异的神色，就这些?
　　 就这些。张灵微笑道。
　　 哦，等通知吧。男人又看了她一眼。
　　 好的。谢谢您。张灵恭顺地点点头，横跨一步，让后面的人上来。
　　 因为包了连号，这个摊位的空间比较阔绰，队伍也更“自在”，扭成了一个“之”字。张灵好不容易挤出来，已是满头的汗。排在队尾的潘小妹冲她招手，张灵看见了，也挥了挥手。张灵想，这倒好，已经三个了，不知还有谁呢。
　　 当晚，苏泉泉来了。进门就问，简历给了没?这还用问?当然给了，我有这么笨吗?张灵哼了声。昨夜我来过，你妈说不知道你上哪里了，急得嘴角起泡呢。怎么不知道?她糊涂了。张灵抿嘴笑道。苏泉泉忍不住了，大叫道，喂，大小姐，现在是什么年代，还笑不露齿啊。以后就叫你21世纪最后的淑女!瞎说什么呀，微笑是世界的通行证，知道不?傻姑娘。苏泉泉撇撇嘴，真以为我傻啊，你牙齿不好看，所以只好抿着嘴笑喽，瞧瞧我!苏泉泉冲着张灵呲牙，白不白齐不齐?白——齐——，张灵拖着声调说，白天鹅嘛!苏泉泉打了张灵一记，不过，我还真是傻，进了招聘会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找不到我圈的地了，哈哈。那个3A，5A，大都是事业单位，也就教育热门，其他河道管理处、文化馆、评弹团、昆剧院什么的，谁去呀，冷清得要命。有几个摊位还限招，要有高级职称——你投了几份简历?
　　 五份。
　　 才这么点啊?苏泉泉惊叫道，多投点，几率高么。傻!
　　 张灵笑笑，没说话。
　　 你的简历呢?我看看。苏泉泉伸出手说。
　　 张灵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桌子上堆满了书，张灵从书堆里抽出两张纸来——
　　 你倒是会节约。苏泉泉摇着头说，我做一份要上百元呢……你怎么不约我一起去?苏泉泉忽然气势汹汹地说。我想赶在高峰前把简历投出去。张灵忙解释。你为啥投这家单位?苏泉泉又问。张灵笑道，你为啥投这家单位?苏泉泉说，我先问的!你赖皮!张灵也叫：你赖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