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真妮妈去接真妮放学，没接到，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真妮爸，真妮爸说知道了，开车奔向了梅花山。
　　 打开老宅的门，真妮爸妈看到真妮卷缩在土炕上的被窝里，脸蛋儿红彤彤。真妮妈气坏了，上前掀开被窝就打，边打边说：“让你不声不响跑回来，被人拐卖了怎么办？”真妮一声不吭，细嫩的皮肤出现了红红的巴掌印，用眼直直盯着自己妈，大声喊着：“我不去城里，就不去城里。”
　　 真妮爸看着真妮一脸的泪说，算了，她不想去就不去。真妮妈红着眼睛，“屁大点孩子就由着她，大了你咋管？”真妮爸说由着她。奶奶摸着孙女肿起来的小屁股，声音颤颤地说：“你当妈的手真狠，看把孩子打的，小心肝别哭，有奶奶。”
　　
　　 几年前中考，真妮被七中录取，她愣是不去上学。在城里开发廊的父母让她到店里学手艺，她说要在梅花山陪奶奶。真妮妈骂她没出息，命贱。看着真妮一脸委屈倚在门边，用脚尖蹭着地，真妮爸说，不爱念书就不念，不想来城里就不来。真妮爸有心事，七十多岁的老娘死活不愿来城里住，真妮留下正好了却他一桩心病。
　　 真妮是上了学才起的大名解真妮。真妮出生时，奶奶从接生婆手里接过一看说，真个妮子。一个女娃，家里人没有为名字多想，顺着着奶奶叫了真妮。
　　 真妮下生时三斤多一点，像一个病歪歪的小猫，一天到头哭闹，五个多月了依旧病恹恹。奶奶心痛的眼泪没少流，真妮快过生日时，爷爷得胃癌去世，奶奶被接到城里。奶奶的脸每天都是耷拉着，“城里有啥好？没有大火炕，睡不着个囫囵觉。满街飘着汽油味刺鼻子，气都不敢喘。”真妮妈在店里累了一天，回家听到婆婆的絮叨，心里很窝火。
　　 一次吃饭的时候，奶奶又在唠叨，“这啥菜？一点不新鲜。”真妮妈火蹭一下蹿了上来，“天生不会享福，像在城里受苦一样。”奶奶用眼剜了大媳妇一眼，抱着真妮进了卧室。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就收拾好了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带着真妮回梅花山，回自己的老宅。真妮妈拉着婆婆的手，满脸愧疚地说：“妈，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嘴上没有把门的乱说话。”
　　 奶奶说：“你说得对，我真是在这里受罪。”
　　 真妮被奶奶背到乡下，正是麦苗拔节的时候。她瞪着好奇的黑眼睛，看着呼呼啦啦的绿色地毯在跳舞，她的糯米小牙露出来，张开小嘴儿咯咯咯笑个不停，扑腾着小腿向下坠。奶奶没把住，祖孙俩人滚倒在麦地，真妮还在咯咯笑。
　　 奶奶心想这孩子与泥土有缘，属土，该长在地里。
　　 奶奶天天背着真妮去梅花山，手里牵一只咩咩叫的卷毛羊。梅花山满山的宝，挖来的野菜搅在肉丸里，祖孙俩吃得开心，用铁钩子摘来的槐花烙饼，真妮吃了一口还要吃，真妮跑累了，奶奶就拿着塑料杯给真妮挤羊奶喝。到了夏天，真妮身子张开了，高高胖胖的比村里同龄小伙伴高出了一头，喜得奶奶合不拢嘴。
　　 真妮跟着奶奶在梅花山老宅长到八岁，硬是真妮被妈妈接到城里，真妮妈要培养女儿做城里孩子。真妮自小不在父母身边，弟弟、妹妹不跟她玩，好吃的也不给她，合着伙欺负她。真妮开始想奶奶，想老宅里的大绵羊，还有满院子的鸡鸭，想梅花山上的野菜和野果，更想那一浪高过一浪绿油油的麦苗。真妮常常在梦中哭醒。真妮爸拉着她的小手说：“真妮，你怎么了？”真妮说：“我要回家。”真妮爸说：“这就是你的家啊，孩子。”真妮一听大喊，“不是我家，是弟弟妹妹家。我家在梅花山。”看着真妮满眼泪花，真妮爸怔住了。
　　 真妮的俊是耐看的那种，像田野里飘着淡淡清香的紫茄花，自骨子里有一种脱俗的美。一朵呼吸着田野长大的小花移植在城里的花盆里，就像含羞草触到城市的气息羞涩地闭拢，不到两个月，真妮瘦了。
　　
　　 真妮回到了梅花山，和奶奶相依相伴，与村里的孩子一起上学。学习对真妮来说就那么回事，看着真妮身体渐渐恢复，真妮妈也不再强求。在城里这些年啥样的孩子她都见过，只要孩子身体好好的不惹事比啥都好。再说女儿在乡下跟奶奶作伴，是一件好事，老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也有个端水的人。
　　 麦子割了一茬又一茬。真妮长大了，有了上门提亲的人。真妮爸和真妮妈从没想过真妮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让他们有些愕然。
　　
　　 2
　　 真妮是在爸妈的忽略里长大的。
　　 春末，根据上级政策村里实行旧村改造，村里要奶奶签搬迁协议，奶奶死活不签。村长打电话告诉了老同学真妮爸。爸对奶奶说这是国家政策，为了节约资源。奶奶说俺不懂啥叫资源。爸爸呵呵一笑说：“就是节约土地。”一听节约土地四个字，奶奶气不打一处来，“节约了都卖给外国人？镇上那些外国的厂子有几个没毒气？用不了几年毒气就会把梅花山熏黑。爸皱着眉说：“这咱管不了，现在我在城里做生意，你不签字人家找我的事，再说城里都在旧城改造，谁也不许抵触。我们不做钉子户。”爸与村里签订了拆迁协议，他是村里第一个签字的人，随后村民一窝蜂签了字。
　　 一年多一点，在与老宅一路之隔大队部旧址上，十二栋五层高的楼拔地而起，屋内统一铺设了地暖，架设了太阳能，现代化通信设施一应俱全。
　　 奶奶从进了新家，脸儿就没松下来，时不时唉声叹气，看着镜子一样的玻璃窗发呆。真妮知道奶奶在念着老宅子里的芦花鸡，还有嘎嘎唱歌的鸭子。奶奶一天不拿着葫芦瓢去散食，心里就像缺了什么，感觉日子没了滋味。真妮爱吃的鸭蛋、鸡蛋都是从窝里现捡的，温乎乎的感觉让奶奶走道都踏实。
　　 新家虽然在一楼，可是没有了宽敞的院子，奶奶也就没地方安置她的那些鸡鸭。开始时，奶奶一天三次穿过那条新旧之分的马路去老宅的院落里。渐渐地奶奶跑不动了。
　　 有一天，在穿越马路时险些被村里一个后生开的面包车挂倒，一肚子火的奶奶再去老宅时手里多了一把老菜刀，沉着脸，气鼓鼓的样子让真妮有些怕。
　　 破旧不堪的门板被奶奶一下子推开，径直朝鸡鸭走去，扑棱棱十几只合奏的鸡鸭开始乱了阵脚，一只只挣命地向外扑腾，奶奶的两手被血染的通红，满院子追赶着逃出来的鸡鸭，被逮到的鸡鸭还要听奶奶数落，“让你跑，让你跑。”然后咔嚓一下身首异处，像有几辈子的仇似的。真妮吓得躲到了那扇破门板外面。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喜欢的一些东西，正一点一点从她的视野里消失，就像这一地的鸡鸭，在她的生活里，在老宅里再也见不到了。
　　 真妮爱吃奶奶在老宅灶火里用鲜玉米皮包起来烧熟的面棒棒，焦黄焦黄的一层壳，比现在的火烧都香。她喜欢老宅，村里家家烟囱里冒出的白烟，让她觉得有家的味道。一边吃着香香的面棒棒，一边用眼睛在空中追着白色烟雾，看开出的彩云花，想着花里的故事。
　　 真妮上小学时，奶奶给她养了一条小狗，真妮给小狗起名贝克。贝克爱跟着真妮脚印上学，真妮不上学了，贝克就跟着真妮和奶奶下地上山。家里的二亩口粮地，爸早要租给别人，奶奶不让，真妮更不让。每年的五月收了麦子后，邻居的叔叔就会开着拖拉机把地给耕好，真妮和奶奶就把一粒粒金黄金黄的玉米种子点进散发着香味的泥土里。奶奶爱在地头种上一小块花生，栽上几垅地瓜，在地边点上几行芝麻，还要点上几株黄秋葵，在另一地头会种上一块豆子。玉米长的快，几场雨水风一样长。真妮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听着玉米叶子哗啦啦响，哼唱着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贝克也跟着欢欢叫。
　　 贝克白天甭管在新屋呆多久，真妮和奶奶要睡觉时，贝克定会夹着尾巴留出家门，嗅着味道回到老宅，大冷的冬，雪花飞舞，贝克还是照旧回去。每天真妮打开楼房的门，贝克已经窝在那，见到真妮两只小腿腾地而起，抱着真妮的小腿亲热一番。
　　 有一天，真妮打开门没见到贝克，奶奶和真妮找到老宅也没见到。邻居们说一定是被城里游手好闲的人偷去卖到狗肉馆了，真妮想到狗肉馆当街剥狗皮的镜头，哭得很伤心。小叔听说后，从城里为真妮抱来一个雪白的小狗，告诉真妮，小白长不大没人偷。
　　 村里人说，等全部搬迁完了，老宅就会被推倒。奶奶一听到这话，眼泪就流个不停，鸡鸭没了，她还有舍不得的两棵香椿树，一棵杏树，还有一棵爬上墙的木棉花。两棵香椿树每年长出嫩芽芽时，奶奶就会摘下一些，分两个包包好，让人捎给城里的两个儿子。金黄的杏子熟透了，奶奶用两个小纸箱盛着，第二天就发到跑城里的车，出现在俩儿子的餐桌上。奶奶说：“老屋拆了，你爷爷想回家找不到门了。”真妮歪着头朝奶奶做着鬼脸，“真怕爷爷找不到家？我看是怕有人不高兴吧？”
　　 奶奶瞪了真妮一眼说：“你个死妮子说什么呢，找抽不是？”
　　 真妮说的那个人是老杠头于树强。
　　 于树强家地多，三个儿子都在南方打工，哥几个商量把地租出去，省得老爹受累，可是老杠头就是不让，十几亩的地都被他要来，就他一个人种。老宅离自己地近，出了门就是自己家的庄稼地。村干部做了多次工作，劝他从老宅搬走，儿子们打电话劝，老杠头就是老杠头，不搬，扬言：谁也别想让自己从老屋搬出，除非自己死了。
　　 真妮奶奶在村里碰到他，见四下无人悄悄说：“别赌气了，给儿孙留个脸面。”老杠头说：“我不像你，俩儿子都在城里。我仨儿子都是农民工，我怕啥？”真妮奶奶知道他在说气话，他是不想真妮奶奶搬走。这俩人早些年暗地里好过，要不是真妮的老姥爷去理发，相中了还是学徒的真妮爷爷，他俩早就是一对了。真妮奶奶家人看不上老杠头家的两间破草屋。解家一拉溜八间大瓦房，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是一个富足的人家。真妮奶不答应，她不喜欢瘦弱的解家儿子，人高马大的于树强靠着踏实。真妮的老姥爷说：“你甭给我闹，这门亲事我说了算，树强这王八羔子甭想好事。”真妮的老姥姥说：“听大人的话没错，等你当了娘就懂了爹妈的心思了。”
　　 真妮奶当了妈懂了爹妈。两个儿媳都是经过她把的关，儿子没说一个不字。
　　 老杠头于树强一直不拿正眼瞅真妮奶奶，每一次见面都用白眼睛剜她：水性杨花，见钱眼开。真妮奶奶也拿眼剜老杠头，“你杠什么杠？你爸妈什么时候来我家提亲了？说我水性杨花我嫁给你了吗？”这时的老杠头更是气恼，将脖子一扭，“你是没答应，也不知那是谁靠在俺怀里说要俺等。还有，俺家后草垛里也不知谁放的鸡蛋呢。”真妮奶奶脸一红，一肚子委屈不知怎么说，赌气不和他说话，知道自己欠着老杠头的情。多少年了，老杠头说什么她都装着不在乎，其实在心里早就记好了。她的矜持给了老杠头更盛的气焰，倔强已经成了老杠头的盔甲，像与生俱来的脾性，这些年两个人像斗气的孩子。每当想起这些，真妮奶奶感觉自己很无奈。
　　
　　 3
　　 老杠头确确实实是地里的好把式，看那笔直的行和垅就知道其人对土地的用心，就像他的人，高高大大身板绷直，走路虎虎生风，每次扛着农具打村里走，大姑娘小媳妇都会偷偷地瞄几眼。老杠头庄稼种的好，种瓜也是一把好手，花生地里隔空种上几垅甜瓜，点几棵西瓜，他的地谁看着都眼馋，种什么什么长势好。
　　 真妮奶奶在地里拔草，拔着拔着就能碰到个滚圆滚圆熟透了的甜瓜，还时不时拔出个绿皮的西瓜。真妮奶奶为闺女时叫玉娥，玉娥不傻，遇到于树强眼里的光亮，心里明镜一样，你一个眼神，我努一下嘴，就知道那瓜会卧在哪里了。后来于树强也经常捡到东西，锄地时，锄着锄着就会跑出用塑料袋包着的熟鸡蛋和包子，打开热乎乎。有时在家门口草垛那个窝里，经常摸出油纸包的葱油鸡蛋饼。每一次他都舍不得吃，小心翼翼揣到怀里，坐在地上，喜滋滋看上半天，直到看出了玉娥的笑脸才下口。
　　 玉娥嫁人了。于树强妈借着饥荒为他娶了外村一个老嫚。日子照样在转，没有改变什么。乡下的爱情不值钱，只是青年人的一个梦，充其量在梦里游荡了一回，梦醒了，回到粗茶淡饭的日子里。不过，梦醒了还可以再做。
　　 于树强娶的老嫚留着一头短发，隔三差五去解家理发店，不为别的就为了看看好脾性的解家儿子。村里男人爱到解家理发，是冲着解家手艺，女人多半是冲着解家儿子笑呵呵的脸，让他软绵绵的手搓洗头是一种享受，所以能多磨蹭会就多磨蹭会。玉娥知道那些女人的心思，感觉好笑。想要是自己躺在那里让于树强搓洗头会是什么感觉？想着想着反倒感觉没了意思。
　　 解家儿子在时，于树强见了玉娥就用眼剜她，玉娥走过去又望着背影发呆。玉娥从姑娘熬成了老太婆，看到于树强自始至终都是自爱自尊的模样。于树强忍不住犯贱，偷偷给玉娥地里送甜瓜、西瓜。玉娥心里明白就是不说，见到就收下，依旧的高傲样。于树强家的老嫚从进了于家门就感觉不对劲，感觉出于树强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就是没逮到把柄。早上家里少了什么，响午她看真妮奶奶的眼就多了几分恨意，翻着白眼剜着真妮奶奶，像要把家里少的东西一眼一眼剜回来。真妮奶奶脸无表情，像对待于树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