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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木马】土风(散文)


作者:和谷 秀才,2966.8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75发表时间:2013-10-25 05:23:04

土风(散文)
  
   当时我就意识到,眼前这悲伤而美丽的风景将使我永远难以忘怀了。
   窑院里,灵棺被黑压压的人群所包围。缚棺的粗麻绳咯巴巴响。架起灵棺的长长的木椽子上了人群的肩头。于是,祖母上路了。我夹杂在号哭的孝子队列里,从地上爬起来,随送葬队伍出村。顿时,邻里门前燃起火堆,红光冲天。我宁愿把这点火避邪的礼仪当成送行的最好形式,唢呐唱着,锣鼓响着,弦管奏着,哭声喊声脚步声,好不壮哉!绕至村后,忽觉灵棺已前去,孝子们便止了哭声,提起拄棍,撩起孝袍,脚步生风,行色匆匆起来。这时,我抬眼望见东边云天骤然问升起曙色,蓝蓝的,白白的,映照着村外土原上的麦田。秀了穗子的麦浪涌动着,油绿深邃,如同土地的呼吸。等孝子们赶上灵棺,拂晓的风刮起来,尘土飞扬,泪眼愈是睁不开了。
   墓地在村舍的脚下,一处面南的凹地里。原先有一条路直接通往墓地,因一处水冲窟窿隔断,不得不绕道走大路。也好,大路恰巧通过已经废弃多年的故园,窑院重归于土地,只有那棵千年的古槐依旧守望着。祖母和孝子们以及乡人难得这样亲切于往昔的住所了。祖母活着的时候,大多日子是在这儿度过的,她说她从沟对岸的马村嫁过来时,老槐树就是这样子,不见老去,春里发芽秋里落叶,总是老样子。我望着乡人抬的灵棺,突然想到,多少年前的一个晴天,十五六岁的祖母该是怎样被花轿抬着,路过这古槐下,进入窑院洞房呢?
   祖母嫁到和家时,兴盛的家景日见衰落。除耕种几亩薄田外,祖父在农闲时月便赶着一头瘦驴去耀州原卖炭,驴驮百斤,人背五十,回程时人还得背上鞍子。祖母围着磨道、锅台、院里、窑里转了一辈子,守着她的针线蒲篮、纺车、织布机子熬一辈子,为了一群儿女孙子操心了一辈子,然后眼一闭,走了。祖母去世时,已卧床不起多半年,由我的父母伺候,之前祖父去世,祖母独独过了十年的凄惶日子。儿孙满堂,她却情愿一个人过活。当然,柴米油盐是不会短缺的。祖父是吐了一大口血而突然去世的,祖母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以为人家同辈的人都活着,为什么自家的人就这么忽地不在了呢?祖母还是耐住了这一关,寂寞而和祥地活着,直至十年后的现在成了祖父的同路人。
   祖父坟上的洋槐树已经一大把粗了。树若有知,绿绿的抖动于晨风中的叶片究竟在诉说什么呢?脚下是第十料秀穗的麦子,周遭的山原景物依旧,只是添了又一个墓穴,新土湿湿的散发着泥香。地畔上的一棵柏树伐过不久,是弟弟伐了为父亲准备棺木用的。六十岁的父亲正率先长跪于墓前,哭声已经嘶哑。棺木进入墓穴,封了墓口石,人群中便铁锨翻飞,尘土四起,哭声大作,唢呐锣鼓管弦齐鸣,纸火熊熊,麦浪翻滚,一颗新的日头从东天的山原边上升起来了。乡俗说,埋人必须在日出之前,我弄不明白其中的讲究。我是被这拂晓时分的庄严气氛所感动。在乡间,还有什么礼仪比葬礼更为激动人心呢?
   人群离去,祖母被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村人中少了一个白发老人,地上多了一个隆起的土堆,上边有招魂幡飘扬。没有墓碑,土堆便是祖母的标志。过路人或对岸沟畔上的人看见了白幡新坟,打问或猜测是谁死了,如此而已。待清明时节,后人祭祖上坟,知道这土堆里埋的是谁,上一炷香,烧几张纸,磕个头,如此而已。曾祖父的坟是哪一座,事情过去了二十年,我竟然认不出了。一辈人老去,一辈人生来,就这般岁月悠悠,而又匆匆如同瞬间。可以想见父母也将离开儿孙们,在这块土地上归宿。而我自己,则恐怕不敢奢望在此有方寸之土作为葬身之地,但既然肯定会死,也只有这里最终会收留我的灵魂。即使离开乡土更久远,能够回归泥土当是生命的一种幸运。
   祖母病重时曾对我说,你这回走了,下回回来就见不上我了。在她去世前的十多年间,我每次回家看望她,她都拉住我,笑呵呵的不让我走,也说过类似再见不上了的话。人总要死的,这话终归会说准。人说老人咽气时儿女在身边的好,要么遗憾终生。祖母独独的一个女儿我的姑姑远在湖北工作,回来探望时祖母也说过再见不上了的话。姑姑赶回来的日子,祖母已经入土。姑姑哭得死去活来,临死未见祖母一面,旅路迢迢,隔山隔水,梦魂牵绕的母亲就这么不等女儿匆匆去了。祖母曾非常向往去湖北姑姑那里去一趟的,有一次辗转至西安换乘火车,未能同我联系上,病在火车站,尔后又返回老家。祖母已留着遗憾去了。那天启灵时,棺盖怎么也合不上,折腾了半个钟头,我想祖母可能在等她的女儿,姑姑或许在这阵儿会突然踏入窑院。姑姑没回来,棺盖了,人埋了,姑姑回来了。父母在不远游的老话,是伦理意味呢还是情感意味?
   祖父去世时,祖母说她梦见祖父上天了,在头顶上的云里打招呼。入地与上天,成了祖母对待死亡的心病。她舍不得吃喝,把好吃好喝的东西布施给神灵,当然是通过人献奉于神的。她忌了口,不吃肉,最后连鸡蛋也不吃,不吃葱蒜,不沾烟酒,最后连茶也不喝。吃荤杀生,喝茶睡不着觉。同辈人和熟悉的村人陆续离开人世,陌生人愈来愈多,祖母生活在已经故去的人们和活着的人们之间,她同去世的人的对话远比活人的对话多。她甚至在最现代的电视屏幕上寻找阴间的人和事。祖母再也没有在世的尴尬了。她恐惧于入地,可最终的形式还是入地,但我宁肯以为她的灵魂如愿以偿,进入天堂。我祈祷,我为祖母超度亡灵。清理祖母遗物时,旧柜里除了一些旧衣服破布片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病重时,祖母总是把那把柜子的钥匙看得很紧很重,不时要找她的钥匙,最后只好给她装在贴身衣袋里并用针线缝住她才安心。去世后,父母同叔父们用钥匙打开柜子。其实柜子已断为两截,一推就倒。从柜里拿出老衣和被褥,在黑绒帽里发现了十五元钱,其余没有值钱的物什。近几年问,算起来儿孙们给她的钱有数百元,估计还有一些金银首饰之类的物品,推测也是奉献于神灵了。那么,祖母为何看重这把价值不大的钥匙呢?但除了钥匙,祖母又有什么值得珍视的呢?十五元钱,能做什么呢?我的祖母!
   我最后看到祖母的一面是在病榻上。我见到她,她先是哭,拉住我的手哭得有泪无声,之后很快恢复平静。我将葡萄、桔子、香蕉给她一点点喂入口里。我感到我的不孝,也是最后孝顺祖母了。走时,我没敢去同祖母道别,我承受不住并惧伯别离的滋味。我偷偷溜走了。盖棺时,我与祖母的遗容告别,看见她的脸那么白,那么瘦小的返老还童似的面庞,那么和样安静的容颜,我的泪水涌出了眼眶。祖母生前或许没有平静面对死亡的力量,而死亡却使她平静了。我想,如果试问祖母还是否想重返人世,她必定会摇头拒绝。是的,祖父不曾回来,曾祖父也不曾回来,那个世界也许好。
   死亡,也许是与我们无关的事情。因为我们存在时死亡不会降临,等到死神光临时,我们就又不存在了。如同乡言道,人死了,旁人都不知道,等到旁人知道了,死人已过了奈何桥。何以为轻视生命,何以为眷恋生命?坦然赴死常被视为高尚,贪生怕死则使人唾骂。而热爱生命,才是可歌可泣的。人一到老年,对于情热和欲望的感受逐渐减低以至消失,脚步蹒跚,企求归宿与来世,是常人的一般状态。而大自然是现成的最后避难所,它早已为我们敞开,让我们回归自然的怀抱。
   在“出七”这天,我又随父辈和弟妹以及侄儿们到祖母的坟上去烧纸。凹地里很寂静,只有麦子和树叶的响动以及白幡的声音,这是自然的声音,不灭之芽与新生命在欢歌,墓地已由悲哀转为平和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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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家和谷的《土风》(散文),详细描述了他的祖母殡葬:“窑院里,灵棺被黑压压的人群所包围。缚棺的粗麻绳咯巴巴响。架起灵棺的长长的木椽子上了人群的肩头。”又回忆他的祖母生前:“围着磨道、锅台、院里、窑里转了一辈子,守着她的针线蒲篮、纺车、织布机子熬一辈子,为了一群儿女孙子操心了一辈子,然后眼一闭,走了。”又回忆他的“祖父去世时,祖母说她梦见祖父上天了,在头顶上的云里打招呼。”写得悲伤感人!推荐!【编辑:吉春】【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102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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