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穿一身素黑的衣服。黑褂子，黑裤子，黑鞋，好像除了黑，他不爱任何的色彩。在那个年代，一身黑并不酷，反而有些死气沉沉，了无生趣。
　　 他不过十四五岁，这个年纪和素黑简直不搭边，但他只穿黑。他给我家放羊，一天两次，早上一次，下午一次。每天来了也不吱声，低着头走到羊圈，把羊清点了，打开栅栏，一只只赶出来，出了门，去了后山上。
　　 早上他来的时候，我去上学，下午他来的时候，我刚放学，一天见两次面，但他从来不和我说话。每次看见我，也只是把目光落在我的书包上。我偷偷对母亲说：这个怪人！母亲斥责我：不要乱讲，你懂什么！
　　 我有什么不懂的，我知道他家的所有事。他爸爸腿瘸了，他妈妈跟人跑了，他还有个八十多岁的爷爷，他在我家放羊挣钱，爷爷在家给他瘫在炕上的爸爸做饭。他曾经在我们隔壁班，功课门门第一，老师天天夸他，初中三年，他就是我们学校闪闪的一颗红星。
　　 我们学校没有高中部，等考上高中，我们要去县城上学，离家很远，有七八里路。他还是天天来，我还是天天见他，但他也还是不理我。我背后叫他“素黑”，当着他的面，我却假装没看见他。
　　 只有一次，天阴沉沉的，快下雨了，他还没有赶着羊回来，爸爸让我去后山上找他，怕羊淋在雨里。羊淋雨后，会乱跑，容易丢羊。我小跑着去山上，天虽然阴着，但还没有落雨。远远地，我就看见羊群，像一团团白云落在绿油油的山坡上。然后，我就听到了一阵歌声，低沉的，缓缓的歌声，唱着一首我没有听过的曲子。
　　 我循着歌声走过去，是他，背对着我坐在山坡上，脚边放着赶羊的鞭子，头高高的扬起，对着天空歌唱。这是我第一次听他的声音，以前在学校，只见过他的人，从来没有听过他的说话，现在，我听见了他的歌声。
　　 我静静地站着，等他唱完。我说：天要下雨了，我爸让早点回去。他猛地转身，看见我，有些意外，瞬间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拿起鞭子，站起来，向羊群走去，吆喝着，赶羊回家。我跟在后面，想说点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的那身黑衣服太压抑了，让我总是有种距离感。
　　 上高中后，我每天骑车上学，早上走的早，下午回来的晚，很难再碰上他。有时候就向母亲打听他的消息，比如他是不是还穿那身黑衣服，他每天啥时候来的，啥时候走的。那天，我正坐在屋里写作业，听见羊群回来了，羊咩咩地叫着。父亲每天规定我作业写完之前，不准出去。我只好老老实实的待着，听着羊叫，心猿意马。
　　 忽然我听见后窗有人敲窗户，那扇窗户很高，就在桌子上方。我脱了鞋，站在桌子上，打开窗户，是他，墙那边是一堆木头，大概他正站在木头上。他不说话，递进一个袋子，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香蕉梨。我正要缩下去，他说：我家树上长的，爷爷让给你！我“嗯”了一声，关了窗户下来。
　　 我见过他爷爷。有一回写完作业，趁他放羊还没回来，我去过他家。他家的房子还是土坯的，破旧的院子，但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中间有一棵梨树，结的就是香蕉梨的果子。他爷爷坐在院子里，白胡子很长很长，没有看见他爸爸，应该在屋里睡着。我把一堆吃的抱给他爷爷，撒谎说，是母亲让我送来的。那些香蕉梨真甜，我藏在床底下的箱子里，每天吃一个。我吃的时候，就想起他，想起他明亮的眼睛，还有那身素黑的衣服。
　　 下暴雨的那天，我回来晚了，老师让留下补课，从学校出来就已经是倾盆大雨。我什么也没带，冒着雨骑上自行车回家。县城那一段是柏油路，到了乡下，就是土路，雨水打在路上，成了稀泥，根本不能骑车，我就下来推着走。鞋子一走一掉，车子的后轱辘老是被泥塞住，走不动。我找了半截木棍拿在手里，边走边划拉泥巴。脸上的雨水不停地往下流，我开始哭起来，反正在雨里，也分不清眼泪和雨水。
　　 突然我看见一个全黑的身影向我走来，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一走一滑。我站在原地，我累坏了，一走都再也走不动。我还是哭着，眼泪一直流。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一边是寂静的村庄，一边是空旷的田野，我是那么地害怕与恐惧。黑影来到我面前，我才发现是他，素黑。
　　 他把怀里的东西抖落开，是一件军用的雨衣，他示意让我穿上。我冷得浑身打颤，对这件雨衣简直求之不得。他接过我手里的自行车，推着向前走去，我紧紧地跟在后面，车子走不动了，我就用木棍划拉泥。
　　 那条路，我们走了近四五个小时，等回到家，已经半夜了。他全身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头发不停地往下滴水。路上，他还是没有和我说话，我也只是跟着他走，把心思全放在看车轱辘的泥巴上。
　　 父亲和母亲竟然和两个叔叔在打麻将，见我回来了，也只是问我怎么才回来，让我回屋里换衣服。我默默地退出来，回自己屋子，他正要走。我看着他，低声说：谢谢！他却不理我，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换好衣服，炉子上有母亲给我留的饭，还热着，我吃了几口，开始坐在灯下发呆。忽然，我听见急匆匆在雨里行走的脚步声，停在我的屋门口，我站起来，然后看见他进来。他穿着我穿过的那件雨衣，里面的衣服也换了，但还是一身素黑。他从雨衣里拿出一个大罐头瓶子，把什么东西倒在锅里，放在炉子上热，一会儿我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问他是什么。他说：生姜！原来，他在家熬了姜汤，没有保温桶，就用洗干净的罐头瓶子装了，给我送来。
　　 我接过热好的姜汤，皱着眉头不肯喝。他说：我也喝了！很奇怪，听了这四个字，我竟然乖乖地喝起来，而且一口气全部喝完了，身上立马感觉热了。他不同我说话，我也不敢说话，我拿出书，开始写作业。他就坐在我对面，把书包里其他的书一本本掏出来，仔细的看着，什么也不说。灯下，我们俩的影子落在地上，都成了素黑的颜色。
　　 我高一念完，他就不在我们家做了。我去他家找他，他不在，爷爷说他去省城打工了。冷漠的他竟然连句再见都没跟我说。我伤心的回来，自己也变得沉默起来，只是心里总有团素黑的影子挥之不去。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甚至会考都被抓了补考。高考的时候，我只考了三百多分，离大学的门远了十万八千里。那个暑假，在我最低落的时候，素黑回来了。我是听母亲说的。他爷爷走了，他回来奔丧。他爸爸还瘫在床上。丧事很简单，村里人帮着发送。我没有出门，一个人躲在家里。没有考上大学，我怕见任何人，包括素黑。虽然他是我落榜的诱因，但我觉得终归是自己不好。
　　 我不想复读，我觉得以我现在的状态，即使复读肯定还是考不上。父亲很生气，大发雷霆，说：不念书，就去放羊！于是，我去放羊了。两年前，素黑也在放羊，同样一群羊，今天陪在我的身边。我每天沿着他曾走过的路，带着这些羊儿再一步步走一遍。那时的我是痛苦的，对未来的迷茫，对素黑的想念与失望，我就像个被遗弃的孤儿，单单一个人落在这世上。
　　 快开学的时候，素黑来了。他来山坡上找我。还是黑衣黑裤黑鞋，他坐下，什么也不说，竟然唱起来歌来，就是我第一次听到的那首歌。唱完，他说：这是我妈妈教给我的，现在送给你。去复读吧，我也去！说完，站起身，从我手中拿过羊鞭，赶着羊往回走。
　　 我懵了，不知道他啥意思，只是木木的跟着他走。他送我到家门口，把羊鞭塞回我手里，转身走了。吃饭的时候，我才听母亲说：给我家放羊的小郑，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自己去省城工地干了两年苦力，攒下一笔钱，现在爷爷走了，把爸爸送到了养老院，自己找以前的老师帮忙，去高三复读呢，说明年要考大学。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偷偷地流下来，这个混蛋，害我白白难过两年。我们一起去复读了，他陪着我选了文科，虽然老师说他的数理化更占优势。在同一个班，他还是不和我说话，每一分钟都用在学习上。我知道他压力大，我们学了三年的知识，他要用一年时间吃透。我相信他的能力，我也拼命地学着，我怕再次被他丢下。
　　 爸爸把羊全卖了，说要断我的后路。其实，我早已经没有后路，素黑像一张巨大的网，遮住了我所有的阳光，如果我不紧紧地跟着他，我怕我会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