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昨天的事情，但是我迟迟不敢动笔。因为“大舅”这个词语一旦提起，我就会马上自责、难过和痛苦。
　　 大舅离去已经好些年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眼前。我很清楚地记得他得了癌症，已经是晚期。清楚地记得，我好多次要去看他，在白水县医院、在西安住院、在家里养病，我都想去，但都没有去。我只看了他一次，再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棺材里了。他走了，带着我的自责，留给了我难以释怀的难过和痛苦。
　　 而现在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接了一个电话：“我已经到蒲城了，你等会来接我吧！”电话那头传来地道的河南话，虽然岳母是河南人，偶尔和英子也对上几句河南话，但是这话我听得很费劲，挂了电话，隔了好久我才想通了是这个意思。打电话的是英子的大舅，岳母的哥哥，今年已经75岁。我也应该称呼他大舅的。
　　 大舅带了一群人到新疆给女儿帮忙摘棉花，有一个同志病倒了。按照大舅的说法，他是要送伤员回河南的，但是从没有去新疆以前的多少年就开始，他就想到陕西来一趟。这里有他的妹子和弟弟，都是他的至亲，还有这些至亲的儿女孙儿孙女。他们已经16年没有见过面了。
　　 人年龄越大，越抵不住对过去的怀念。岳母和二舅也有这种想法，但是他们还没有行动，比他们年龄稍长的大舅先就来了。
　　 大舅来得太突然了，因为前几天他还在新疆，我们想着新疆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哪能说来就来。但是突然他已经就到了蒲城。其实大舅对我来说，甚至于对于英子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人，但是我突然心里像要得到某些补偿一样，莫名地高兴起来。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身边好多人，像是要了却一桩心愿一样。
　　 我打电话告诉英子。然后我去接大舅。大舅和岳母一样地倔强。
　　 “你到哪个车站？我到车站去接你。”
　　 “你不用管，到了我给你电话。”
　　 大舅终于到了，电话打来了，他没到任何一个车站，因为他竟然坐了一趟到黄龙去的车。
　　 “你来接我吧？我在一个石像底下。”
　　 “好的，你应该是在仓颉像底下吧!”
　　 “什么像，我不知道，石头做的”
　　 “雕塑，仓颉的雕塑，一个老人！”
　　 就这样,我往仓颉像附近赶去。
　　 “你穿的什么衣服？”
　　 “你不用管我穿的什么衣服，尽管来，看见一个老头在路边坐着的就是我。”
　　 车一靠边，我一下就认出了他。我给朋友说，没错的，看起来头和岳母的头是有些像的。这应该是大不敬的话，朋友指责我说的什么话。
　　 我叫了一声大舅，大舅就站了起来。他也叫了我的名字，我也听得清清楚楚。我开始寒暄，问一些客套的话，他也给我做着回答，但是从他坐着的地方到车上，我们说了十来句话，我竟然一句都没有听懂。我操一口自认为还不错的普通话，但是他怎么就听不懂呢？我很纳闷。等到坐到车上的时候，我的普通话都已经变调得我都听不懂了。朋友对我哈哈大笑。
　　 我毕竟知道大舅是拾棉花去的，所以就开始说关于棉花的话题。我没有去过新疆，家中也没有种过棉花，所以对拾棉花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大概在新疆，棉花都是熟落了以后，弯腰拾起来的吧。我问大舅，大舅告诉我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摘，只不过他们那儿的人都习惯说是拾。大舅开始给我讲拾棉花的故事，讲他们每天的收入，讲他身体的衰老，三个人顶不住一个人。讲了好多，我竟然都能听懂。
　　 说着，我们就到了商店门口。商店里还有客人，岳母和英子都还忙着。我立在门口准备告诉岳母和英子大舅来了的消息的时候，就有些担心害怕了。我不知道16年之后的重逢。岳母和大舅会不会泪流满面，而这种场面我最害怕看到，也最无能为力。
　　 还好，他们都忍住了，门口坐着二舅母，大舅一进门看到了就认识，礼节性的寒暄几句，岳母还忙着给几个小朋友卖货，而英子和我一样，大舅并不认识。介绍之后，舅父就被我们带到了二楼。
　　 还好，一直到我去上班，他们兄妹都忍住没有哭泣。我心里正沾沾自喜的时候，哥哥就安排好了下午的接风宴。
　　 在农家小院，我们在一个干净大气的窑洞里聚餐。大舅说他有三大爱好，喝酒抽烟打牌。哥哥就给他弄了一瓶酒。并且坐在旁边陪大舅喝酒。二舅、大舅、岳母顺次坐着。菜很丰盛，哥哥要了所有能做出的肉菜。女儿兴奋异常，蹦蹦跳跳，连吃带唱。但是吃只是我们兄妹几个的事情，岳母和二舅不停地给大舅碟中夹菜，但是大舅除了喝酒外并不多吃。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又好像说话也能填饱肚子一样。他们说些什么我听得并不太清楚。直到大舅开始讲他们的过去的时候，我突然来了精神，也听了进去。
　　 岳母曾经给我说过他们的过去，那简直就是一部苦难的历史。但是这些事情从大舅嘴里说出来更加苦难。70多年前的事情，他能描绘得如画一样清晰。他还给我们做着动作，他站起来，抱着二舅父，那个时候，还没有岳母，他大概就是五六岁的样子，二舅父才10个月。河南遭灾了，他们被老父亲用独轮车推着，靠要饭生活，一推就是几百里、几千里。终于受不了饿，就将二舅给了别人。解放后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二舅找了回来。找二舅的历史是岳母告诉我的。话说到这儿，他们兄妹三人开始大声地抽泣、哭泣，难以控制地流泪。像我与英子这么小年龄的根本不能体会，大舅看着我，给我做着动作，努力地给我想要说清这种苦难。而我知道这个历史，却不知道这种苦难。我只想阻止他们的哭泣。我让女儿拿了餐巾纸过去给舅爷、姥姥擦眼泪。女儿很管用的，每每这种时候女儿是最有能量的。我环顾了一圈，竟然发现哭着的并非他们三人，英姐也跟着流起了眼泪。看来过去真就是用苦难写成的，年龄越大越能体会，年龄越小越不能感知。
　　 哥哥要了一桌饭，也剩了一桌饭。我们打包回家，这些剩饭竟然成了我们一大家第二天的伙食。
　　 从那晚开始，我也不再是家里最能熬夜的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岳母们是什么时候睡觉的，我睡得时候，他们还兴致勃勃地说着话。他们今天已经不再回忆过去，而是说着现实的生活，终于把眼泪变成了生活的琐碎，花生多钱一斤，油怎么榨、多钱一斤，利润多大，陕西麻将怎么打，黑心的商人怎么用秤……我不知道他们说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但是我却能看到他们三人的高兴、兴致勃勃和精神百倍，或许他们需要就是一种相处，不离不弃的一种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