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的桂花树
1.
中秋。小城的天气逐渐变冷。寒气,一层胜过一层。街道上落满了鹅黄色的叶子。清洁工的大扫帚唰……唰……唰地扫过,一回头,身后又落了一地。折过身来再扫。
一辆墨绿色邮政专用自行车快速地从落叶上碾过,马路上传来沙沙沙的响声。陈大树心情很好,仅剩的那只右手臂握在车把上,双脚在脚蹬子上不停的上来下去,做着360旋转运动。
拐弯处,一个大撒把进了邮政局,身后留下一道漂亮的弧线。大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猫跑过,大树把自行车停在投递室门口,开始准备打扫卫生。
从他十六岁进邮政局开始,每天早上都第一个到,十几年风雨无阻。同事笑他太认真,他一本正经的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离开这里,还能找到工作,我……他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飘着的左衣袖,低声说:我太需要这份工作了。从此,没人再笑他,再看他时,眼里都带着尊敬。
县城四条街道,东南西北,他负责投递南街所有单位和住户的信报。南街分老南街和新南街。新南街是商业区,商场、饭店、酒吧鳞次栉比。老南街是住宅区,一排排老房子镌刻着这个城市变迁的历史。
老南街106号,是一个独门小院。青砖翠瓦,尽管年代久远,外墙皮大部分都已经被风干、剥落,门头却雕刻着凤舞龙翔,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留下的。
自行车疾驰,刹闸,一脚支地上,一串清脆脆的车铃响起,就听大树喊:常小瞳,信!那个“信”字拉的长长的,像极了大清早走乡串户卖豆腐的吆喝。
常大妈挪着肥胖的身子,小跑着出来。因为太胖的缘故,跑起来就有点滑稽,左右摇摆着,身上的肉一晃一晃,像只笨重的企鹅。但笑容是可亲的,白皙的皮肤透着光亮,五十多岁的人了,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摺,看见大树,笑着说:来啦来啦!
大树把厚厚一叠信交给常大妈,装作无意,开玩笑说:常小瞳还没起床呢?
常大妈也笑:早起来了,看书呢!
大树:大妈,您对闺女太好了,把她娇惯的,信都不自己取。
大妈笑:那是,我家的宝贝儿,娇气着呢。
门关上的那一刻,大树心里是有点失落的。五年了,他给常小瞳送信五年了,除了星期天休息,那六天,天天都有常小瞳的信和报纸。
大树每天常小瞳,常小瞳地喊,却从来没见过她的样子,哪怕一眼。他无数次在心里猜测,那个常小瞳不知道长什么样,不会像嫦娥吧,把自己安置在广寒宫,安静度日。
从邻居那里也打问过,却没问出什么,那女孩儿太得人心,每个人提起她都是怜惜和疼爱,其余的,一个字也不多说。
2.
大树家离县城很远,送完信都下午了,他再匆匆忙忙地赶回去。姐姐早已出嫁,只有父亲母亲陪他过着庄户人家的日子。大哥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毕业后留在省城,结婚生子,多次接父母过去享福,老两口看着大树孤单单地风里来,雨里去,说什么也不肯。
昏黄的灯下,父亲点燃一锅旱烟,吧嗒吧嗒的砸着,深深地吸进去,再吐出一口浓烟,说:啥时候咱家树也结婚了,我们走哪也就安心了。
大树正抱了一捆玉米秆进屋,放在炕洞前,拿过一个小木头墩子,就势坐下。抽出两根玉米秆,用膝盖一顶,从中间一折为二,塞进炕洞里。拿过父亲的火柴,呲一声,擦着了,放在玉米秆下,炕洞里就听着火苗劈劈啪啪的燃烧声。
大树说:爹,我的事您和我娘甭操心。
一锅烟抽完,父亲把空了的烟锅放在炕沿上磕磕,说:甭操心?那你给我们领回个媳妇我看看?你姐给你介绍了多少好姑娘啊,一个都不见,你以为你是太子,唉!父亲似乎触到什么,停了话,深深地叹口气,把烟锅往烟袋里一装,袋口的绳子一紧,缠绕几圈,顺手放进衣兜里,手背在身后,出了门去。
大树又想起了那个谜一样的女孩,常小瞳,只知其名,不见其人。他也经常帮她发信,常大妈转交给他的。收信处写着一家家报社、杂志社的名称和地址。字迹清秀,隽永大方。都说字如其人,大树自言自语着,那常小瞳也应该差不到哪去。
正想着,一股火苗窜出来,猛地扑向大树。大树一惊,随手拿起炕上的笤帚扑打着,火熄了,他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对常小瞳想得走了神。
3.
大雪落下的那天,整个县城白茫茫一片。
雪是半夜开始下的,也是那时,大树就醒了。雪本来没有声音,但睡在窗边的大树,仿佛听到悉悉索索的抖动声,像在耳语,低低浅浅的,把藏了一冬天的心事说给谁听。
大树也想把自己的心事说给一个人听。
炕有些凉了,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飘飘扬扬的雪花,大树穿好衣服,下了炕,又去后院里抱了些玉米秆进来,轻手轻脚的放下,把火炕又烧了一遍。
母亲问他,他说:下雪呢,天亮了,也别出门了,把炕烧热,你和我爹就在炕上煨着吧。母亲又闭上了眼睛,不再吱声。
大树烧完炕,早早就出了门。路上有雪,没法骑自行车,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里,大头军用棉皮靴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大树想:常小瞳应该还在睡觉吧?这么大的雪,醒了,她不想出来看看吗?女孩儿不是都喜欢雪吗?真是奇怪的女生!
想到这,大树对着空旷旷,白皑皑的四野放声唱起来:你是女生,可爱的女生,你是女生,我不懂女生…唱完,又自顾自的笑起来。
大树就是这样,很少愁眉苦脸的,即便八岁那年打场,不小心被机器切掉一条胳膊,也没见他叹过气,一直笑笑的。他想,有什么可愁呢,日子总要过下去,开心是一天,不开心还是一天,二选一,不如开心过呢。
4.
今天常小瞳的信不多,只有两封,都是杂志社来的,里面鼓鼓囊囊,大概装着书啥的,信封上盖了“印刷品”戳子。
常小瞳,信!
喊过一声,等了好久,也没见常大妈像往常那样,颠颠的跑出来。
常小瞳,信!
大树又破着嗓门喊了一遍。还是没人应声。
门虚掩着。那一刻,大树有种冲动,想进去瞧瞧,正好就说是送信。五年了,他没有进过这家的门。他迫切想见见那个有着好听的名字,写着一手秀丽字的女孩。
吱呀一声,推开门,大树轻声进去。院里的雪已经扫干净了,高高地堆在墙角,只是还没来得及铲出去。
是一个很古朴典雅的小院,后面有个圆拱门,把院子一分为二,前院和后院。前院两间房子,大概是客厅之类,不像是住人的卧室。大树试着问了声:有人吗?没人吱声。大树向后院走去,南北两屋门对门,门上挂着厚厚的门帘,碎花棉布的,没进屋,就觉得很温暖。
谁呀?
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一个轻柔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像春天的百灵。
大树有点紧张,急忙说:我是送信的,常小瞳的信。
屋里沉默着,好几秒没有动静。
大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那个轻柔的声音说:你是陈大树吗?
恩,是我。大树答应着,他能感觉得到,这就是他最想见到的常小瞳。
你进来吧,我妈出去买菜了,还没回来!
大树在门口水泥台阶上把自己脚上的雪跺了跺,又来回搓着,觉得差不多了,揭开门帘,走了进去。屋子不大,墙壁用粉色的壁纸贴了,有着柔和的光。都是老式的家具,木头床,大衣柜,书架,高低柜,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屋里。
就在大树四周张望打量的时候,那个轻柔的声音从窗边响起:我在这里。大树扭头,一个高高绑着马尾辫的女孩坐在书桌前,白色手工编制的毛衣,白皙的皮肤,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只是没有喜悦,反而有一丝淡淡的忧愁。
奥,你的信。大树把信递给去,常小瞳并不起身,点头说:帮我放下吧,谢谢你!
大树有点生气了,心想:架子真大,比我们局长架子还大。我给局长送报纸,局长还起身走两步呢。
信放在了桌上,大树转身要走,常小瞳说:我的信都是你送的吧?
大树并不回头,只恩了一声。
常小瞳:你真好!
大树楞了一下,已经掀起门帘的手又放下,转身说:这是我的工作。竟有点脸红。
常小瞳:你的胳膊?用眼神指着大树空空的右臂。
大树笑着,无所谓的:八岁跟着我爹打麦场,不小心让机器切了。
常小瞳:对不起!
大树又笑:这没什么对不起的,我早都习惯了,而且我能吃能跑能跳,还能上班呢!
常小瞳眼里闪过一丝明亮的光,脸上有了温柔: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的?
大树:十多年了。那时家里穷,我又少一条胳膊,就想供给我大哥考学,初中毕业后我就不念书了。我爹给邮政局看过大门,找局长说情,就让我进去了,这不,一直到现在。
常小瞳低头,看了看什么,又抬头,直视着大树的眼睛,说:你真坚强!
大树:啥叫坚强啊,遇上事了,只有勇敢面对,谁也帮不了你!
大树出去的时候,碰到了常大妈,慌慌忙忙的,急匆匆的,从外面进来,大概是看到了大树的自行车。
常大妈看到大树的神色是惊恐的,怕着什么似的。一把拉了大树的手,出了院门,问他:你进小瞳屋子了?大树点头:恩。大妈急了,问:她没啥反应?大树又点头:恩。大妈疑惑着,松开了紧紧衔着大树右手臂的那只手,嘴里低声叨叨着什么,转身回了家。
大树也奇怪着,常大妈到底咋了?
5.
第二天是星期天,投递员休息。
大树把家里的雪都扫了,又把屋顶上的雪铲下来,堆在屋后的树下。
母亲在院子里喂鸡,一边咕咕咕地叫着,一边赶着鸡往鸡槽那走。父亲坐在屋檐下,看着母亲赶鸡,嘴里又叼起了烟锅,浓浓地冒着烟。
大树从房上下来,母亲说:树啊,你啥时候给娘娶个媳妇,给你准备过事的鸡,小鸡都下好几窝了,你媳妇还没影呢!
大树傻呵呵地笑,娘也笑,爹气鼓鼓地瞪着他们。
大树说:娘,别急,都在来的路上呢。
6.
又有常小瞳的信,又是厚厚的一沓。快过年了,都是贺卡。
大树站在门口,车铃清脆脆的响起,叮铃铃……大树喊:常小瞳,信!
来了!
不是常大妈的声音,是前天下雪时陈大树听到的那个常小瞳的声音,轻柔柔的,落在耳边,像什么掉在棉花上,柔软又温暖。
大门开了。大树愣在那里,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手里的信被报纸裹了,停在半空中,不知怎么递出去。
常小瞳坐在一辆轮椅上,白毛衣外罩着一件军绿色的棉袄,衬得皮肤雪白雪白。一只手扶在轮椅上,一只手抬起来,等着接过大树手里的信。
大树醒过来,慌忙把信递给常小瞳。
常小瞳笑着,居然笑了,说:谢谢!
大树看着小瞳的腿,说:你……的……腿……咋了?
常小瞳:高考前一天,和喜欢的一个男孩出去,在国道上骑摩托车,后面来了一辆货车,直直撞上了。就成这样了。
大树惊得说不出话来,终于明白前天为什么小瞳不起身接信。
常小瞳:一场车祸,我失去了所有,我的大学梦,我喜欢的他,我的腿……幸好,我还会写字,还能写些小文章,不然活着都觉得没意思。
大树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小瞳,只是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他什么也说不出。
常小瞳:谢谢你,是你给了我重新面对一起的勇气。见到你之后,我就告诉自己,只要我有笔,谁都阻挡不住我,尽管我没有腿。说完,小瞳竟然笑起来,如雪后阳光那般灿烂。
大树也笑,说:没错,谁都阻挡不住你。后面还有一句,大树没敢说出来,那就是:因为我会陪伴你。
7.
两年后。
冬天,大雪。到处又是白茫茫一片。
大树推着常小瞳走在田野里。轮椅走得很慢,大树也不着急,一只胳膊稳稳的扶在那里。常小瞳回头笑:我好像吃胖了呢?
大树:怎么会?嫦娥哪有吃胖的?
自从他们结婚后,大树都叫小瞳是嫦娥,叫他们的家是广寒宫,家里养了一只兔子,说是玉兔。小瞳笑,故意刁难大树说:广寒宫里不是有棵桂花树吗?那我们的树呢?
大树也笑,得意的:这还用问,我不在这么,我就是那棵住在月亮上的树,那颗守护你一辈子的桂花树。
小瞳眼睛湿润,埋头在大树怀里。
雪已经停了,太阳透过厚厚的云层,试着发出万丈光芒。大地在雪的覆盖下,偷偷孕育着春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