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炊烟袅袅升起，灰白色的烟在天空缭绕，家家户户都飘出一些夹杂着油泼辣子攒鼻的饭香味。几个碎娃娃在巷子深处正耍得欢天喜地。一个半勾了腰，双手拄在膝盖上，把圆圆的脑袋尽量低下来，恨不能紧紧贴在胸脯上。其余的站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倾着身子，前腿屈，后腿蹬，喊声“一二”，就如离弦的箭一下子射出去。奔到蹲着的娃跟前，双手按在他背上，使劲一跳，整个人就像只灵巧的袋鼠，蹦了过去，半蹲的娃娃没站稳，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后面传来一阵欢笑声。
　　 我就在那群碎娃娃里面。突然地，巷子那头，传来一个绵长柔软的声音：敏嘎哎，回家吃饭来！那声音太熟悉了，像冬天贴身穿的碎花棉袄，即使小了，短了，字字句句依旧贴心贴肺。我从地上跳起来，抬起胳膊，黑乎乎的袖口在鼻子下一抹，一条清凉凉的鼻涕就像抹雪花膏一样抹在了袖子上，留下一条湿漉漉的印迹。再拍拍股子上的土，大声答应着：回来了！我的声音细细的，像三月的麦芽，稚嫩，带着绿油油的芽尖尖，喊一嗓子出去，似乎就能在昏黄的天上划下一道印子。
　　 跑回家的脚步也碎碎的，又急又快，落下地上，像六月天的雷阵雨一样。每天，只要那一声呼唤响起，就像从一团老袖口甩出的薄凉缎子，一下子勾住了我的心，什么都再听不见，什么都再看不见，只随了缎子，一点一点地被那声“敏嘎哎”拽回了家。进了门，土头土脸，两个红头绳扎的小辫子早已斜斜地散下来，挂在鹅卵石般滑溜溜的脑袋上。又想抬袖子擦鼻涕，就被一只瘦瘦的胳膊揽到怀里，另一只瘦手掐在我的塌鼻子上，喝一声：擤！我抿着嘴唇，使劲从鼻子里往外出气，鼻涕出来了，堆在嘴唇上，一个鼻涕泡从瘦手里冒出来。我嘿嘿笑，瘦手揩了鼻涕，往地上一甩，拇指和食指搓搓，这才拿毛巾给我擦脸。毛巾很旧了，早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下面絮絮叼叼的成了几缕，黏滑滑的，擦在脸上，一股浓浓的汗味。手一年四季都是皴的，手背上蓄了一层厚厚的垢厥，黑乎乎的，里面还有冻裂的小口子，翻着红红的小嘴唇，摸上去，生疼生疼。每次被擦手，我都杀猪般地嚎叫，两只小脚不停地跺在地上，搧起一层土腥气，落在院子里蹲着吃饭的人碗里，惹出了他们的烦躁气，大声喊叫：把擦了，就让猪着去！
　　 瘦手这才放开我，转身进了伙房，端一小碗饭出来。饭是米调和，下午一般都吃这样的饭。把早饭剩的面条，午饭剩的米饭，搅合在一起，调些当季的蔬菜，滴几滴胡麻油，倒了醋，加了油辣子，就成了一锅汤汤水水的米调和。在地里下了一天苦的大人，舀一碗，蹲在院子里，吸溜吸溜咽下去，出一头汗，似乎那些在地里挣来的累和乏都随着汗水流走了。
　　 瘦手出来，一对裹过的小脚颤巍巍地撇着八字步，一手牵了我按在门槛上，自己坐在门槛的另一边。舀一勺碗里的米调和，干瘪的嘴唇微微撅起来，对着勺子轻轻地吹，虔诚恭敬，像对着满面慈光的观音菩萨。吹个三四次，觉得差不多了，递过来，勺子有些烫，刚贴上我的嘴唇，我就尖叫着，一把推开，米调和洒在地上，一小片面条掉在我落满尘土的鞋上，我跺着脚，想把面条甩掉。一只火红冠子的大公鸡冲过来，没等我躲，叨起面条，转身跳开，翅膀煽动着，不光煽起了土，还煽落几根鸡毛。瘦手挥着手，大骂着公鸡：走！走！吓着阿敏嘎了！我撇了撇嘴巴，想哭出来，嘴咧了一半，看着空中徐徐飘落的鸡毛，竟然忘了哭，伸手在空中抓鸡毛。瘦手冲我举起了巴掌，干瘪的嘴唇颤抖着，颤抖着，好久，巴掌也没舍得落下来，只用枯老的，变形的手指在我前额上轻轻地戳一下，算是教训。
　　 一个年轻的，带着火的声音响起来：你就好好惯着你敏嘎！长大了成精呢！
　　 我把一双眯缝缝眼斜起来，狠狠地剜那个燃着火的声音。在那一刻，我的目光似乎变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刀，一刀撇过去，就能灭了那团燃烧着嫉妒、不满、争宠的火焰。
　　 瘦手并不辩解，也不接话茬。依旧拿了勺子在那轻轻地吹，轻轻地吹。那勺饭又有了观音脚下莲花宝座的光芒。我骑在门槛上，小手拄在瘦手的腿上，两只小脚前后左右地摇，好像我们是坐在一条小船上，荡啊荡，漫无目的地划向湖中央。
　　 好多年过去，我已经想不起来瘦手都说过什么话，但她唤我乳名叫我回家吃饭的样子，给我揩鼻涕的样子，喂我吃饭的样子，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我一直喊她老太太，母亲喊她奶奶，外婆喊她妈。她并不是外婆的亲妈，外婆是她男人花十个大洋从县城赌场门口买回来的。外婆的亲爹输红了眼，把亲闺女给卖了。她一辈子没有生养，外婆十七岁时，她给外婆招了亲，她帮助外婆拉扯大七个儿女。我十个月大时，母亲把我抱给她。她不爱说话，她喜欢一声接一声地喊我的乳名，我的敏嘎哎，回家吃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