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是农家宝，庄稼离不了。
　　 ——题记
　　
　　 生产队里最多的时候饲养了大约四十多条牛，有水牛、有黄牛，还有水牛、黄牛生下的小牛。一通五间大牛棚靠墙四周砌着牛槽，四个饲养员轮流伺候牛们的吃喝拉撒。在五间大牛棚旁边有一间小耳房，单独养着一头黄腱子（江淮中下游一带对黄公牛的一种别称）。黄腱子由我二叔专门负责饲养，因为这头黄腱子“不合群”，而且“认生”，生产队里除了我二叔没人敢靠近它。
　　 大牛棚里养的牛主要用来耕地，小耳房里的黄腱子是用来配种的一头公牛，只有忙不过来时，偶尔下地干活。
　　 因为二叔的缘故，我从小就在牛棚里跑来跑去，渐渐地熟知了牛棚里的一些轶事来……
　　
　　 一、砸蛋
　　 一般来说，公水牛、公黄牛在换乳牙前必须“砸蛋”（阉割）。砸过“蛋”的公牛性情变得温顺、听话，容易驯服，干活学得快。说白了，就是让公牛永久性的失去性功能，不乱搞“男女关系”，老老实实的为集体干活。
　　 给公牛“砸蛋”是一件即复杂又简单的事，但看上去十分强暴残忍。公牛换乳牙大约两岁前。这时的小公牛已经长得身强体壮，力气大，性情暴燥，想轻易控制它比较麻烦。但人的智慧是无穷的，生产队的稻场开阔又平坦，变成了临时“手术台”。小公牛拉过来后，在我二叔的指挥下，饲养员将两根又长又粗的麻绳分别套住小公牛的前后两条腿，而后将绳头反方向拉过去，借前后两腿之间的绳子作为轴心，再把两根绳头分别交给站在牛头和牛尾的人手里。这看似简单的做法其实技术含量很高，所有的绳套都是活结，拉紧时能牢牢的拴住牛腿，使牛动弹不得，松手时绳套自动解脱。
　　 当一切准备妥当之后，牵牛鼻子的人和前后拉绳头子的人齐声叫喊：“一、二、三”，同时用力一拉，随即，牛的前后腿同时往内里收拢，牛重心一偏，失去平衡，一个趔趄，一屁股侧卧地面上。说时迟那时快，众人一拥而上，有人按头，有人按腿，有人拉牛尾巴，有人手脚麻溜地把牛的前腿绑起来。但牛的后腿不但不绑，还要由两个人或更多的人分别拽住，一条腿朝上掀，一条腿朝下压。不绑牛的后腿是为了把牛蛋全部暴露出来，便于兽医操作。没有绑起来的牛后腿弹劲很大，曾有多人被踢得哭爹喊娘。后来人人畏怯，我二叔只好一马当先。我二叔胆大，加上一身蛮劲，一个人拽住牛的两条后腿，伸着头，弓着腰，撅着屁股，架势好像要啃牛蛋似的。如此这般，小公牛就像被翻倒在地的“草捆子”一样，纵有千斤之力，没有丝毫反抗能力，只有大口大口地喘气了。
　　 老兽医年纪已经不小了，戴着一副老花镜。他迅速地抓住牛后腿中间大小形状像吊瓜一样的牛蛋，再将牛蛋稳稳地平放在一个垫着白布的木墩上，接着从工具箱里摸出一个装着白酒的瓶子，慢悠悠地把白酒淋在牛蛋上，并轻轻地用手捋几遍，而后将叼在嘴上的一截用白酒泡好的细麻绳缠住牛蛋的根部，反复缠了几圈，趁空腾出抓牛蛋的另一只手，最后两手用劲一勒，牛蛋被死死地扎住。转眼间，刚才还是淡红色的牛蛋渐渐变成绛红色，最后成了发黑的“紫茄子”。这还不算完，随后老兽医扶了扶脱落的眼镜框，开始举起铁锤匀速而有力地朝牛蛋上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伴随着小公牛剧烈的挣扎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哞哞”嚎叫，胆小的媳妇们纷纷别过脸去，连落在稻草垛上的一群小麻雀也受到惊吓，“嗖”的一声，飞得无影无踪。老兽医一丝不苟，心无旁骛，俨然一位艺术大师正在完成自己的一件得意之作，直到把牛蛋砸成肉浆为止。等到老兽医停下手来，帮忙和围观的人才发现，被老兽医砸成肉浆的牛蛋，除了外表由圆变扁外，皮毛竟然丝毫未损。
　　 过不了多久，被“砸蛋”的小公牛后裆里的“宝贝”自然枯萎脱落。再过一两年，小公牛成了“太监”，开始变得膘肥体壮，老老实实的在田野里耕田耙地了。
　　
　　 二、锯角
　　 腱子，是老家人对黄公牛的俗称。黄腱子披一身黄毛，但也不属那种特纯的黄。它生来体格健硕、结构紧凑、肩峰厚实、四肢发达，特别是两个犄角像两把锋利的刀子横在头上，威风凛凛。老队长慧眼识珠，一口决定留它做种牛。做了种牛的黄腱子比一般的公牛幸运，没有遭受“砸蛋”的酷刑，但后来却经历了一场“锯角”的劫难。
　　 自从黄腱子做了种牛之后，生产队里就没安宁过。这家伙力大无比，性情粗暴，浑身散发着雄性的光芒。最开始的表现是在牛棚里极不安分，总容易从牛槽里挣脱出来骚扰母黄牛，甚至连母水牛都不放过，牛棚里不时传出一声声“哞哞”的吼叫。饲养员屡次干涉收效不大，有一天还差点闹出了人命。
　　 饲养员老赵发现黄腱子又从牛槽里跑出来，就像往常一样过去想将它拉回原处。还没等他伸手，就见黄腱子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过来。老赵心生恐惧，一边连忙后退，一边瞅机会打算溜走。却不料黄腱子朝他猛地冲过来，用尖锐的犄角将老赵顶了起，而后又重重地将他摔在牛槽里。恰在这时另外两位饲养员赶过来，两人齐声大喝，黄腱子才老实下来，避免了一场灾难。
　　 这样的事后来又接连发生两次，并且黄腱子开始不“认人”了，见谁都会“亮亮角”，显示一下威风似的。
　　 老队长不敢怠慢，生怕闹出祸事来，就指示在牛棚旁边单独搭一间耳房，将黄腱子独自饲养在里面。饲养员也换成了我二叔。
　　 我二叔个头高大，身材魁梧，是个秃子，稀落的黄毛倔强地竖立着，几条青筋像蚯蚓一样暴露在头顶上。两眼透着寒光，一脸的凶神恶煞，人见人怕，鬼见鬼愁，不是个善茬。在生产队里他一直干的都是“掌犁把子”（使唤牛）的活，他使唤牛从不用鞭杆，通常手里拎一根半截棍。好多“翻耕倒耙”的老奸巨猾的牛，都被他训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不知牛们怎么看，反正人们都称他为“牛魔王”。
　　 我二叔进牛棚的第一天，就给黄腱子来一个“下马威”。所谓“下马威”，就是无由来的给黄腱子吃一顿棍棒。三天下来，黄腱子见到我二叔耷拉着眼皮子，不敢正眼相看，性情也变得温顺了。
　　 我二叔专职伺候黄腱子。喂草、饮水、清理屎尿，还要负责配种以及每天牵着它到湖滩上吃青草。我经常被二叔抱着骑在黄腱子的背上，在荒山湖坡上和一帮放牛的孩子们优哉游哉地嬉戏、撒野。
　　 有一天，还是出事了。生产队长刚结婚的小表婶被黄腱子抵了。队长小表婶的红色灯芯绒上衣，被黄腱子用坚挺的硬角抵得稀巴烂，两个白花花的奶子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天生产队群众在河滩旁边干农活，队长小表婶躲到河坎子下面小便，恰巧被黄腱子撞见了。也怪我二叔太麻痹大意，当时只顾躺在河滩上眯着眼晒太阳。二叔发现出事后，一边拼命驱赶黄腱子，一边扯掉自己的汗褂子披在老队长小表婶的身上，队长小表婶羞得两只胳膊箍着前胸，哭了起来。
　　 为此，我二叔被生产队长扣了一天的工分。
　　 前后曾几次发生这样的事情，黄腱子臭名远扬了。
　　 但黄腱子确是一头好种牛，和它交配的母牛生出的小牛崽个个体形高大、健硕壮实，周边十几个生产队都愿意花钱，找黄腱子给母牛配种。
　　 没过多久，令二叔想不到的事情竟在黄腱子配种的时候发生了。那天生产队一头母牛发情了，二叔牵着黄腱子赶过去。一般在这时候公牛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母牛身上，二叔也就放松了警惕，将绳子搭在牛背上，站在旁边观看。
　　 突然，黄腱子丢下母牛，发疯般地朝一个穿着水红色汗褂子的女学生追过去。我二叔不敢怠慢，拼上吃奶的力气跟在后面。等二叔赶到时，那女学生还是被黄腱子撞倒了，躺在地上“哇哇”地大叫着。但黄腱子仍不罢休，不停地用牛角上下顶撞。眼看就要出人命，二叔顾不了那么多，拼命地冲上去，扬起手里的半截棍，朝黄腱子头顶正中狠劲地砸下去。黄腱子一个趔趄，再加上看见我二叔凶相毕露，方才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跑开了。
　　 生产队不得不开会研究处理结果。有人建议将黄腱子杀掉或卖掉，有人主张把黄腱子蛋给砸了算了，我二叔爱惜黄腱子，坚决反对以上两种做法，提出了把黄腱子的角锯掉的建议。老队长广泛听取群众意见，权衡再三，最后忍痛割爱地宣布：遵照秃头“牛魔王”想法做，先锯掉黄腱子两支角，以观后效，若再不行就把它的蛋给“砸”了。
　　 锯掉黄腱子两支角比“砸蛋”困难了许多。那天，差不多出动了生产队全体劳力，才将黄腱子控制住。负责“锯角”的老木匠用坏了十几根钢锯条，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才算完成任务。
　　 从此，被锯掉两支角的黄腱子虽然秉性一点没改，但却失去了往日的威风，而且像我二叔的秃头一样，样子难看极了！
　　
　　 三、牛棚失火
　　 那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快过年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大雪一直延续到年底也没有全部融化。冬天的夜晚牛棚里是要生火的，一来给牛取暖，二来饲养员也不至于冬夜太冷睡不好觉。
　　 但就这生火取暖的事，却给生产队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当两个饲养员被呼呼的大火和“哞哞”牛叫声惊醒的时候，大火已经蔓延到整个牛棚，连进出的大门也被火苗封住了。饲养员顾不了多少，两人急中生智用木棒撬开窗户才算逃了出来。霎时，火苗窜过屋顶照亮夜空，白雪在火苗的映照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惊天动地的牛叫声，在寂静的冬夜传到村庄里。全村的男女老少纷纷拎着家伙，朝大火燃烧的牛棚跑过来。饲养员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跑来的村民面面相觑，手足无措。牛棚旁的水塘早已结成厚冰，等找到工具砸开冰层时，就听“扑塌”一声闷响，五间大牛棚的房顶轰然倒下。除了几声“噼噼啪啪”木梁竹竿的爆破声，里面再也听不到一丁点牛的呻吟。一切无济于事，老队长蹲在地上无声地抽泣着，好久才想起我秃子二叔，带着哭腔大声喊道：“牛魔王”呢？黄腱子呢？“牛魔王”没事吧？这时人们才发现我二叔手里牵着黄腱子，下身仅穿一条秋裤站在雪地里，浑身冻得瑟瑟发抖。老队长一边催促我二叔赶紧回家加衣服，一边跨到黄腱子身旁，顺势趴在黄腱子背上，完全忘了黄腱子平时的凶样，自言自语地叨念着：这年怎么过啊！明年开春生产队的地怎么耕啊！
　　 第二天，两个饲养员被上面来的两个民警带走了，一直到过罢年才回到村里。
　　 记得那年过年时，家家户户都分到了牛肉，但没有一个人能够高兴起来。大伙不是嫌牛肉被大火熏得不好吃，而是为牛们的死伤心，为来年的春耕发愁。
　　 秃子二叔把大火中唯一幸存下来的黄腱子留在自己的家里过完冬季。
　　
　　 后记：牛是农家宝，庄稼离不了。过罢年一开春，由大队出面帮生产队到农村信用社申请了一笔贷款。生产队用这笔贷款买回十几头牛，其中不少是成年黄母牛。大牛生小牛，一年生一头。没过几年，生产队牛群迅速发展起来。这中间，黄腱子立下了汗马之劳。我二叔因多种原因终生未娶，除了对我，把全部感情都投入到黄腱子和黄腱子的儿女们身上。后来我曾好奇的问过二叔，为什么要砸小公牛的蛋？记得我二叔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砸蛋，都想当爹，谁干活？！我没听明白二叔说这话的意思，但我却看到了他说这话时一脸的复杂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