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
　　 皇佑四年春，秦风单刀匹马过黑水河，越雪山，过雪原，睡大车店。
　　 皇佑四年春，吉春、吉秋一刀两枪，紧追秦风身后，过黑水河，越雪山，穿雪原，睡大车店。
　　 四月初，秦风出关，关内已经春意盎然，他穿上了薄薄的春衫，腰带右边系上一个漆红双鱼木雕挂件儿，腰带左边挂一个酒葫芦。
　　 四月末，吉春兄弟二人出关，关内暴暖，二人赤膊了身子，口里咒骂秦风不绝。
　　 秦风在邯郸盘桓了半个月，因为燕赵多美女。吉春、吉秋在邯郸盘桓了一个月，因为这里的女人不仅身条好，还会唱会扭腰肢。
　　 秦风从浮桥度过黄河，在安阳住了两天。中州景象，柳暗花明，莺歌雀闹，秦风禁不住放缓了马步。五月，从陈桥门入汴梁城。在清风酒楼住了半个月。每晚，一斗官酿的“千日春”；清晨，宿酒未醒，推开绿窗，晓风薄薄，御沟水咽，红尘紫陌仕女蹴球，耳旁隐隐有卖花女叫卖声：“担子挑春虽好，红红白白都好。卖过巷东家，卖过巷西家。帘里丫鬟入报。道是卖梅花，卖桃花？”秦风感觉怅然若失。有一个晚上，他喝多了发酒疯，责骂自己，咒骂一个叫桥康的男人，并且提起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小玲儿。
　　 六月初，吉春吉秋二人自新酸枣门入汴梁城。他们逛桑家瓦子，东鸡儿巷西鸡儿巷妓馆。他们用各种办法玩弄妓女，将她们玩得体无完肤，几乎丧命。他们在桑家瓦子赌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庄家不让赌，他们把庄家当场搠死。张龙赵虎将他们二人抓进开封府。包拯上书，请求皇帝下旨，将吉春吉秋用狗头铡斩首。有人给绺子里送海叶子。大当家给金国丞相送一双“一捧雪”玉杯子。馆驿的金国使者求见仁宗皇帝：为不影响两国邦交，请释放吉春吉秋二人。
　　 六月中，秦风去会见两位老朋友后，在马市换了匹照夜狮子，策马出南熏门。回望汴梁，秦风顿感寂寥。他想起小玲儿，想起那首歌谣：“我劝丈夫快回头，别入局和绺。家中有妻又有儿，别在外逗留。杀人要偿命，害人要报仇。谁家没有姐和妹，谁家没有马和牛。快拿人心比自心，别让家人犯忧愁。”
　　 六月末，吉春吉秋出南熏门，他们对这座城市骂了一句：“大宋拐子！”他们往南快马加鞭，因为大当家来了海叶子，信里大骂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命令他们如果杀不了秦风，那就提自己的脑袋去老林子半边天。
　　 秦风来到长江，弃马登舟，沿江而下。一路烟山雨树，观之不足。
　　 吉春吉秋沿长江北岸骑马东下。
　　 秦风在杭州逗留十天，继而转南，进闽粤。八月末，来到广州城外。广州城此时已然农智高的天下，城外四周屯聚上万蛮兵。进城前，秦风在一渔民家中，将蚌壳研成粉末，以水和成膏，涂在脸颊上，去掉“保捷”两个刺字。随后他在城里一家“隆兴客栈”住下。他在屋子里点上一根龙涎香，然后吹灭蜡烛，把鬼头刀搁在床头。
　　 吉春吉秋两人八月末追到广州城，他们打听到，刚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北方来客，住进城西隆兴客栈。中午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夜晚，他们一更磨刀擦枪。吉春使的是一把短柄偃月刀，吉秋使的是两杆红缨短柄枪。
　　 三更，吉春吉秋抽刀露刃跃进隆兴客栈，曲里拐弯来到秦风房前。里面亮着一点火星儿。两人眼里透露出疑惑。
　　 街道传来和尚敲三更的木鱼声。秦风醒来。屋外静得好像一切人间声音都被某种东西吸走了一样。秦风伸手握刀。
　　 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当响马，快乐多，骑大马，抓酒喝，进屋搂着女人吃饽饽。”
　　 吉春吉秋在等。屋里没有动静。那一点火星儿好似传说中嗜血的怪兽独眼，正贪婪望着他们。
　　 吉春咬牙高声道：“当胡子不杀人不中，当胡子杀好人不中。我们只杀三种人，第一是贪官污吏，第二是无良奸商，第三是山门败类。今天，我们又要杀人，杀的是我们绿林中的败类。秦风，你背叛半边天，不听号令，私自下山，大当家命令我们兄弟取你性命。想好受的，出来一刀给你个痛快，如若不然，在你身上捅十八个透明窟窿！”
　　 两人在等待，好像盗墓贼在谛听墓室里有没有鬼魅的叫声，可是屋里没有任何声音。
　　 吉秋道：“亮青儿，摘了他的瓢！”
　　 两人夺门而入，屋里一片漆黑，除了那一点火星儿，什么也看不见。
　　 吉春道：“好香啊！是龙涎香。”
　　 吉秋道：“快把脸捂住，怕是迷香！”
　　 吉春道：“我去把它灭了。”
　　 吉春才伸出手够着，忽然一阵狂风起，倏忽就卷到他身上来。等他醒过神，一把冷森森的鬼头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他能感觉到刀口寒气逼人。可是他看不清抓刀的人。
　　 吉秋道：“吉春，怎么了？”
　　 “别动！他就在我身边。”
　　 “秦风？”
　　 “不错，就是他。”
　　 吉春：“秦风，够胆儿的，咱们到外面点火把，大战三百回合。你这样暗中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秦风道：“刚才你们不是说我是山门败类吗？”
　　 吉秋道：“你要敢碰吉春，就不仅犯了私自下山之罪，还犯了残害同门之罪，半边天的兄弟们，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把你找出来，在达摩祖师金身前，将你剥皮抽筋！”
　　 秦风道：“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管不着。别说是半边天，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吉秋道：“你忘了当初入绺时候，发的毒誓吗？要下山，必须要大当家的同意。”
　　 秦风道：“忘不了，可是还有比我性命更重要的。”
　　 吉秋道：“秦风，你告诉我们这次下山为了什么，假如理由够充足，或者我们可以回去向大当家说情。”
　　 秦风道：“好，那你们听着……”
　　 吉春吉秋黑暗中看到冷森森的鬼头刀一晃，香火灭了，屋子里再没有任何光亮。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们两人腰间章门穴被人一点，全身都麻住了。同时他们看见一股黑旋风刮过两人之间，蹿出门外去。
　　 “好快的身手！”
　　 “刚才他手下留情了，否则你早就死了。”
　　 “哥，怎么说？”
　　 “从前在老林子，我们经常看他夜里用弓箭暗器射香火，一箭一个准。刚才他如果打暗器，我们哪里还有活命。”
　　 “那我们怎么回去复命？”
　　 “对付秦风，只能智取。”
　　 密谋
　　 秦风出广州城，一路向西。石山越来越多，木棉越来越多；在山间，陂池岸边，小河沟边，九月的一品红和朱槿花夹杂开放，望去宛若红霞。没有官道可走，秦风只能走似路非路的山间小径，竹篁丛密，荆棘遍地，一路走来，一路雨。
　　 九月中，秦风来到邕州与昆仑关之间一个无名无姓的地方。大山下一棵十围的老榕树，枝桠横斜，遮掩着三十多亩的地面。树边一个碉堡型的木质建筑群，高可三层，各个房间团团围成一个圆圈。最外面一个三檐三簇的楼牌，绿帘子黄流苏，两个大红灯笼挂着，一面牌儿金字写着“北方客栈”。
　　 这其实是个大车店，收容的无非三教九流，尤以北方土匪居多。每年冬天，大雪封山封路，没货可劫，土匪就散伙，等来年冰雪融化时再聚首，这个叫做猫冬。很多北方土匪闲不住，就跑到南方来，找个隐蔽的大车店住下，一边打听路上往来的行人有没有油水可劫。这个北方客栈在北边传得很响。
　　 雨不大不小，其时已近黄昏，暝色散布大山间。秦风脱了蓑衣，走进牌楼里。客栈院子东边是一个马厩，栓着客人的马匹。院子空地上丢着太平车江州车等各色车辆，有的盖着茅草，说明上面有货物。兵器架子上散放着刀枪棍棒，有的已经生锈了。秦风看一周遭都是屋子，不知道哪是账房；只有一楼一间屋子里点上了灯。秦风正要走去，有人在他身后叫道：
　　 “从哪儿来相府？”
　　 秦风回头去看，是一个十几岁小青年，头上戴着毡笠，面上堆满笑容，肩上挂着一条抹布，腋下裹着两个半红半绿的木瓜儿。
　　 秦风道：“西北连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哪是君来哪是臣？”
　　 小青年朝着亮灯的屋子里喊：“老板！”
　　 屋里走出来四五十岁的店老板，瘦高瘦高的，背有些驼，秃头核桃脸，一见秦风就抱手笑道：“我是店老板老梁，相府哪里？”
　　 秦风走进去：“谈不上相府，只是天地间一沙鸥。”
　　 老梁道：“请！请！请！兄弟住多长时间？”
　　 秦风道：“挨过了今冬，明年开春就撤。”
　　 这是个大屋子，十几副座头，座头上都有人。大多是土匪，除了土匪还有普通住店的客人，往来贩货的商人。商人敢在这里住店，一则因为他们的货物不怎么值钱，二个是得到老板的庇护。土匪虽凶残，可还是讲人情讲义气的，老板的熟人他们不抢，土匪的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里面有聚在一起赌博的，吆五喝六；有默默喝酒吃饭的；有调弦弄管唱曲儿的。北人多，南人少。秦风看见一副座头上只坐着一个算命的先生，瞎了一只眼，面皮黑瘦，山羊胡子，正在那里紧一口慢一口的喝酒吃花生豆，一只独眼微微含笑观察着在座的人。桌上一把纸糊的太阿剑，旁边泥墙上放着一面白布旗子，上面写着“赵半山算命”。秦风就在算命先生对面坐了。刚才那个小青年过来问秦风要什么。秦风要了三角酒，一盘熟牛肉，又说道：“给这位先生也来一尾煎鲤鱼。”年青的茶酒博士口里答应去了。
　　 算命先生抱拳道：“多谢官人美意，小仙却之不恭。”把眼看了看秦风，又问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秦风道：“你自喝你的酒，不要问我。”
　　 算命先生笑道：“我看官人土星明亮，来日必有加官进爵之喜。”
　　 秦风看看算命的，冷笑道：“我一个土匪胡子，能有加官进爵之礼？先生不要看走了眼。”
　　 算命先生正色道：“小仙一向是算得准的，否则也不能抬着这‘赵半仙’的旗子走了大半辈子。这样吧，我来给官人算上一命，看准也不准？”
　　 秦风道：“那好。看手相，还是测字？”
　　 算命的道：“手相是看你将来命运，测字是看你近来运势。”
　　 秦风手指便蘸了茶水，在上面写了一个“风”字：“测姻缘。”
　　 算命先生看那个“风”字，又看秦风一遍，然后又看那字，然后又看秦风一遍。接着拿出一个算盘，在上面拨弄算子。落后又拿出一本《周易》来翻看，于是摇头晃脑说道：“这是屯卦里的六二爻，‘吞如儃如，乘马斑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
　　 秦风道：“什么意思？”
　　 算命的说道：“这是说，你所喜欢的女子比你大好几岁，现在不能与你成婚，得等到十年以后方才可以。”
　　 “为什么？既然比我大好几岁，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成婚，难道等她人老珠黄了吗？”
　　 “天机不可泄露。”
　　 秦风道：“那就再测个康字。”
　　 说着就在桌上写了一个康字。那先生又斟酌了一番，说道：“这是困卦里的六三爻。‘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如今的妻子，或者将要娶的妻子，将不贞于你。”
　　 秦风沉思道：“你再测个‘红’字。”
　　 算命的又看了，说道：“这是不好不坏的卦。是坤卦里的六四爻。‘括囊。无咎，无誉。’”
　　 秦风忙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说，只要你要测的那个女人，安守本分，踏踏实实过日子，自然没有灾祸，当然也没有预料之外的好运。”
　　 秦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再测一遍红字！”
　　 算命的摆手道：“事不过三，又道是卦不过三，过三则不准了。”
　　 此时，菲菲细雨中大踏步走进来一行人，一律戴着毡笠儿，绿蓑衣，带着朴刀。为首一个六尺来高，肩高膀宽，威风凛凛，只见毡笠檐下高鼻梁，小眼睛，刀鞘上镶嵌着玳瑁。——他们脸颊上一律刻着“保捷”两字细字。
　　 老梁亲自上来应酬道：“各位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为首那个操着东京口音道：“住店。俺们一行人，都要紧挨着住。有没有紧挨着的住房？”
　　 老梁立即爽快答道：“有有有！没有我们也要给你们腾出来！”
　　 那人道：“俺们一行人累了，现在就给俺们带到住房去，酒菜都要拿上好的供上来！”
　　 老梁道：“好嘞！博士，麻溜的把客人带到客房去，我去安排酒菜！”
　　 他们上楼去了。
　　 算命先生指着他们对秦风道：“来者不善，恐怕是逃兵！要是官府追来，那就不好了。”
　　 秦风听他这么一说，不自觉就摸到脸颊上已经模糊的刺字。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过了一会儿，外面又钻进来两个人，低着头，眼睛四面扫射，秦风赶紧避过脸儿去。——这两人正是吉秋吉春二兄弟。当时找了个人少的座头坐下，眼睛却还到处在找着什么。
　　 算命的说道：“这两人耳轮小，地包天，以后准落个不好的结局。”
　　 秦风听罢莞尔一笑。
　　 那一晚也没什么事情。睡的是大通铺，一个铺位睡十二个人，一个屋子两个铺位。秦风和算命先生以及几个行商住在一间屋子。那一晚，秦风和刀睡到夜半，醒来听到隔壁有人说悄悄话儿。秦风抵着墙壁听。
　　 “过两天他们就来了，咱们做好准备。”早间在一楼喝酒吃饭时，秦风已经知道说话的这个人叫阿海，是辽东大刀会二当家的，为人焦躁，他来店里住半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