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四月的乡下，春意正浓。走在田埂上，麦苗青青，渠水流淌，一朵朵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在田间微微绽放。黄色的、粉色的、蓝色的，整个田野被装点得姹紫嫣红，花意盎然。
　　 仙豆儿跟着外婆颤巍巍地走在田埂上，一排蚕豆秧整整齐齐地立在田边。枝头的蚕豆花泛着淡淡的紫，像天边的晚霞，花心是黑白相见的小瓣，嘟着嘴，像春天的精灵，可爱至极。
　　 仙豆儿穿着外婆亲手做的布鞋，鞋头绣了紫色的花儿，又俏又雅，乘着仙豆儿的小脚，乖巧可人。小碎花布鞋一起一落从蚕豆秧中穿过，唰！唰！唰！发出好听的声音，可惜她听不见。外婆也听不见。七十多岁的人了，早已耳背，别人说什么她都微笑着点头，然后自顾自忙碌着。她的心里，只有六岁的仙豆儿，她的小心肝、小可怜儿，每天让她开开心心地活着是她唯一的心愿。
　　 如果会说话，仙豆儿绝对是一个美人胚子。丹凤眼，高鼻梁，樱桃小嘴，乌黑的头发编成两个麻花辫。站在那里，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莲，让人打心眼里喜欢。可惜，一岁的时候，一场感冒夺走了她的声音和听觉，从此，她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
　　 仙豆儿家在城里，三岁的时候她又有了小弟弟，于是她被妈妈送回乡下。三岁的她什么也不懂，只看见外婆涨红着脸和妈妈争辩着，最后妈妈哭着，一扭头出了门，连个拥抱都没给她。晚上睡觉，眼泪无声地滑落仙豆粉嫩的脸庞，外婆枯瘦的手摸过来，擦了眼泪，把她揽进干瘪的怀里，手轻轻地拍在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她感觉到了太阳的温暖，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对门是童奶奶家，和外婆同一年嫁到村里，一起做了新媳妇，一起生儿育女，一起送走老伴，又一起走向白发斑斑。几十年邻居，她们亲如姊妹。童奶奶对仙豆儿格外好，像疼自己的亲孙女。
　　 暑假时，亲孙子来了，他叫童阳，八岁，理个小平头，海魂衫，小短裤，在城里上学。腼腆问外婆好，仙豆儿好。童奶奶每天仙豆儿一声，童阳一声地叫，把老了的那点唠叨与疼爱全给了他俩。
　　 童阳并不在意仙豆儿是哑巴，每天拉着她的小手到处玩。藏猫猫、过家家、跳方格......城里孩子玩的，他们都玩。只是，他从来不松开仙豆儿的手。童奶奶嘱咐无论去哪？无论玩啥？都要拉着仙豆儿。仙豆儿就像只小尾巴，默不作声，在后面跟着童阳。他跑，她跑，他跳，她跳，不说一句话，她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那天，仙豆儿午睡，童阳跑出去玩，不知听了哪个大孩子的话，说把刚摘下来的蚕豆剥了皮，放进耳朵里，可以孵出蚕豆娃娃。蚕豆娃娃还会说话，会喊妈妈。仙豆儿醒来的时候，耳朵里就多了一颗蚕豆，小小的，嫩绿嫩绿的，像一块祖母绿的玉。仙豆儿感觉异样，于是就摸耳朵，童阳示意她别动，用手比划着告诉她，耳朵里可以孵出蚕豆娃娃，蚕豆娃娃会说话。仙豆儿咧开小嘴儿笑了，如果蚕豆娃娃会叫妈妈，她就可以回家了。爸爸妈妈就不会嫌弃她了。
　　 夕阳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两人坐在墙根后的草垛上，胳膊挨着胳膊，肩靠着肩。静静等着耳朵里的蚕豆变成一个小娃娃。月亮升起，童奶奶一声紧一声地唤着“仙豆儿！童阳！回家吃饭了！”
　　 蚕豆娃娃还没有孵出来，仙豆儿失望地哭了。眼泪像耳朵里的小蚕豆，一颗一颗从眼睛里滚出来，“吧嗒吧嗒”掉在衣襟上。童阳吓坏了，一双手掬成捧，放在仙豆儿小脸下面，把眼泪接到手心里。仙豆乐了，不哭了。童阳把手心中的眼泪郑重其事地抹在胸前的衣服上，慢慢地说出一句话：仙豆儿，你放心，我长大了一定治好你的耳朵。这么好听的话，仙豆儿听不见。回家之前，仙豆儿把耳朵里那颗蚕豆拿出来，偷偷放进了口袋。
　　 二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蚕豆花早已褪去，蚕豆长成一粒粒饱满的豆荚。童阳和仙豆儿跟着外婆去田里摘蚕豆，回家后，剥了豆荚，那是一颗颗长熟了的蚕豆，头顶一道白，像是带了一顶小帽子。外婆煮一大锅蚕豆面，大家围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吸溜吸溜地吃着，香极了。蚕豆嚼在嘴里，沙沙的，甜甜的。外婆把碗里的蚕豆挑给仙豆儿，童奶奶把碗里的蚕豆挑给童阳，童阳再偷偷挑给仙豆儿，仙豆儿怎么都吃不够。
　　 暑假过得真快，童阳回家的时候，仙豆儿也被上海的舅舅接走了，是外婆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外婆去世的时候，仙豆儿没有回来，舅舅怕她伤心，没有告诉她。童阳追着舅舅问仙豆儿，舅舅只说，她在上海，也挺好。童阳露出满脸失望，舅舅又补充一句说：好好念书，以后考到上海去，你就能见到她了。
　　 这句话童阳记了十来年。拿到上海大学录取通知书，童阳又一个人回到乡下，家里的老屋早已破败。他沿着他们曾经玩耍的痕迹走了一圈，包括那块蚕豆地。又是蚕豆丰收的季节，他摘下一个豆荚，剥开来，放一颗蚕豆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一股生香。
　　 大学四年，童阳并没有见到仙豆儿。通过父亲，童阳找到舅舅家，舅舅说仙豆儿不住在家里，随团出国演出去了。他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舅舅像当初一样漠然，说不知道。
　　 原来，她已经可以跳舞了。从舅舅家里出来，独自一人走在灯火辉煌的黄埔江边，童阳自言自语。既为仙豆儿高兴，又为自己难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仙豆儿，或许今生无缘。走到徐家汇东路，学校大门就在前面，看着“医学院”那三个大字，他黯然神伤。一切都是为了她，十年过去了，自己却不知道她在哪里？有没有和他一样的想过他？
　　 即使诗这样，大二选择科目的时候，他还是选了耳鼻咽喉科。这是一个冷门的专业，很少有人选。做医生的父亲，也劝他。他不管不顾，迎着所有疑惑的目光，毅然走进了耳鼻咽喉科的大门。他几乎每月都去舅舅家，打听询问仙豆儿回来没有？舅舅永远是一副淡漠的表情，总是说没有。他向父亲抱怨，再怎么也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到了大上海就看不起人了。父亲迟疑着，却说不出半句附和的话来。临了劝他说：以后别再找仙豆了。世上的好女孩多的是，何况她还......他不等父亲把话说完，大吼一声：我就喜欢她，我只喜欢她一个！挂了电话，第一次，他流下眼泪。
　　 他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魔。从见到仙豆儿的第一天起，他就喜欢她，想和她玩。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觉得不会说话有什么不好。相反，看到班里的女孩子每天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觉得像一群麻雀，太吵了。
　　 三
　　 毕业那年，童阳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找到仙豆儿。他所有的一切都为她，那些努力，那些时光，他门门功课都是优秀，他要为自己的青春做个交代。
　　 童阳又去了舅舅家。舅舅没回来，是舅妈一个人在家。舅妈是一个温柔的小妇人，正系着围裙做饭。案板上，他看到了一盒蚕豆，是超市卖的那种，用保鲜膜包了，颗颗饱满，粒粒圆润。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夏日午后，他在她耳朵里，放进一颗蚕豆，希望孵出一个会说话的蚕豆娃娃。
　　 舅妈笑：你今天算是来着了，舅舅去接仙豆了，马上就回来。看他看着蚕豆发呆，又说：仙豆儿最喜欢吃蚕豆，每次回来我都给她做蚕豆面，她说有外婆的味道。
　　 正说着话，有人开门进来。童阳回头，是仙豆儿，一袭白裙，浅紫色的平底鞋，鞋头镶一朵深紫色的花，像极了四月盛开的蚕豆花。十年没见，她几乎没变，或者说变得更漂亮了，这对童阳来说，都是无所谓。她在他心中，一直是最美的。头发梳成一条马尾，直垂垂地挂在身后，像一眼瀑布。仙豆儿看见童阳，并不诧异，微微笑着。童阳忽然感觉眼里热热的，好像有什么溢上来。舅舅边换鞋，边说：还是没躲过，终究让你小子给碰上了。
　　 一张方桌，四人围了吃饭。四碗蚕豆面，香喷喷的。中间三盘凉菜，红绿搭配，煞是好看。舅妈把蚕豆挑给仙豆儿，舅舅把蚕豆挑给仙豆儿，童阳把蚕豆挑给仙豆儿，舅舅却用筷子挡了，又一副淡漠的神情：自己吃吧！
　　 当年舅舅接仙豆儿来上海，找了好多医院都没法治好仙豆儿的耳朵，于是就送仙豆儿到聋哑学校学习。后来，老师看仙豆儿条件好，就教她舞蹈。给她讲邰丽华的故事，希望她像邰丽华一样，在无声的世界里，舞出自己的精彩人生。
　　 仙豆儿的确舞出了自己的人生，现在她是队里的领舞。童阳看着仙豆儿，感觉像在做梦。分别的十年就是一场梦吧？梦前他们还手牵手坐在草垛上孵蚕豆娃娃，梦醒了，他们都坐在上海一起吃蚕豆面。
　　 童阳对舅舅说：明天我带仙豆儿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吧？或许我可以治好仙豆的耳朵。舅舅筷子一扔：就凭你？当初要不是你爸......
　　 仙豆儿脸上写满惊恐，舅妈用眼神制止舅舅，话停在那里。舅舅长叹一口气，起身回了卧室。为了仙豆儿，舅舅没有要自己的孩子，因为外婆说：我只认这一个孙女。童阳疑惑地看看仙豆，又看看舅妈，他感觉有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吧？他一再用目光探寻舅妈，舅妈却只是低着头吃饭，不再言语。
　　 仙豆儿送童阳回家，一路上欢笑着，挥舞着手指和他说话，手指优美到像在跳舞。童阳笑了，想起自己曾说班里的女生是麻雀。如果仙豆儿会说话，她肯定是一只最闹腾的麻雀，可惜，她不会。他把麻雀的比喻告诉仙豆儿，仙豆儿脸上绯红一片。
　　 公交来了，童阳跳上车，仙豆儿站在车下挥手，白裙子被风吹起来，长发飘舞，那么美，童阳的心彻底醉了。车子驶出仙豆儿的视线，童阳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打给爸爸。餐桌上舅舅欲言又止的话题，绝对和爸爸有关，他一定要问个明白，他不能允许有任何事夹在他和仙豆儿之间。爸爸迟疑了好久，颤抖着声音告诉童阳：当年，是我给仙豆儿看的病，我把药给配错了......
　　 晴天霹雳......
　　 童阳明白了为什么奶奶对仙豆儿那么好？为什么舅舅对自己那么冷漠？为什么仙豆儿爸爸妈妈从来不回家？
　　 四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童阳就等在舅舅家楼下。爸爸犯下的错，他来弥补。他要带仙豆儿去看病，实在不行就出国，找最好的医生。导师已经答应帮他联系外国专家。一直等到九点，舅舅下楼。看见童阳，并不诧异。仙豆儿昨晚就走了，舅舅说，还是淡淡的表情，只是少了一点冷漠。
　　 童阳愣在那里。还回来呢，只是出国演出。舅舅又说。童阳嗫嚅着：我都知道了。仙豆儿是不是早就知道，是我爸爸害她......不会说话？舅舅：她不怪你爸爸，她还劝我们，你爸爸也不是故意的。童阳：她回来我带她去看病，一定把她看好！舅舅：太迟了，当年我找了好多专家......她现在就挺好，也挺幸福的。有你......她知足了！
　　 舅舅已经坐进车里，车子缓缓滑过童阳身边，舅舅伸出一只手：仙豆临走时让我交给你的。童阳展开手心，是一颗蚕豆。都已发黄了，有着岁月沉甸甸的光芒。那颗蚕豆，慢慢的变成仙豆儿六岁那年的泪珠儿，清晨的阳光斜射着，泪珠儿慢慢蒸发，变成了空中的一缕风。
　　 五
　　 毕业后，童阳选择回到家乡，在县医院做了一名普通的耳鼻喉科医生。乡下的老屋翻修一新，长满野草的田地也被他重新拾掇出来。
　　 开春季节，舅舅陪着仙豆儿回来给外婆扫墓。童阳带仙豆儿去了田间。一陇陇蚕豆秧绿油油的，透着惹人心醉的绿。最诱人的风景，还是枝头的蚕豆花，紫苏苏的花瓣，像蝴蝶的一对翅膀，里面的花心，黑边上镶着白，藏在密密麻麻的蚕豆叶里，像在说着悄悄话。
　　 仙豆儿看痴了，时间过去多少年了？多少年没在田间看见蚕豆花了？童阳转过仙豆儿纤细的身子，让她看着自己的嘴形。一字一句，仿若口吐莲花：我愿意为你种一辈子蚕豆，煮一辈子蚕豆面。嫁给我好吗？仙豆儿看清了童阳的话，脸颊飞起一片红晕，含羞着，点点头。一只蝴蝶飞来，落在仙豆儿的肩上。
　　 回家的路上，童阳拉着仙豆儿的手，慢慢走在田埂上，就像小时候一样。走过这片蚕豆地，童阳俯下身子，在仙豆儿耳边说：你听，蚕豆娃娃会说话！仙豆儿似乎听懂了，点头笑着，像一朵夕阳里的蚕豆花，脸上全是幸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