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柳的结合，除了冲破家庭障碍这一关，还有社会舆论需要面对。柳如是终于花落钱家，令以前与她有过诸多交往的名流耆宿心中不舒坦，而钱谦益不顾礼教伦理也让舆情骚动，横目以对。当新婚伊尔的钱谦益与柳如是兴匆匆地乘着画舫经过松江一带，竟遭到夹岸吐骂，砖瓦如雨袭来。柳如是胆战心惊，钱谦益却坦然面对。柳如是怕的是钱谦益的动摇。钱谦益不为所动的态度让她安心，并且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她此后对钱谦益期望过高。
　　
　　 确实，在娶柳如是这件事上，钱谦益是铁了心的。在正式迎娶之前，钱谦益特意新筑了一座精美典雅的小楼，取名“我闻室”，盖据《金刚经》的“如是我闻”之句，而暗合柳如是芳名。小楼新成，金屋藏娇。柳如是面对钱谦益的一片深情，感慨万千，写成一诗赠白发郎君：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贵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
　　
　　 本是新婚的欣喜，何来愁泪之漫漫？柳如是是多情之人，此时此刻一定想起了分手多时的陈子龙，所以有“向来烟月是愁端”之叹。对于柳如是的不忘旧情，钱谦益宽容大度，无意嗔怪，反而作诗抚慰。两人卿卿我我，岁月倒也甜蜜。尽管有几十岁的年龄差距，也在彼此“白个头发乌个肉”、“乌个头发白个肉”之类的调侃中显得无足轻重了。然而世间可以不顾，江山却在震撼。钱、柳新婚之年（1644），京都崩陷。不到一年，北来的铁蹄兵临城下，南逃的明室岌岌可危。
　　
　　 本来，在宦官势力中周旋的钱谦益也算在南明朝廷中混到个礼部尚书的不大不小的官职，他和柳如是在南京过了一段有些排场的生活。然而强虏逼境，南都风雨飘摇，早无抵挡之志。1645年5月，弘光帝携马士英、阮大铖等心腹仓惶出逃，弃文武百官和满城百姓而不顾。清军围城。降则生，忠则死，两条路摆在钱谦益面前是一清二楚的。柳如是劝钱谦益去后园池中双双自尽，以尽臣子之忠。谁料钱谦益脚刚入水又马上抽起，说是池水太凉；柳如是却奋身不顾，正欲跃水，被钱谦益一把拉住。虽然两人未能自杀，活了下来，但柳如是的刚烈性格于此展露无遗。后世对钱谦益颇多笑骂之词，比如袁枚便说他“红粉情多青史轻”。钱谦益之怕死自有可责之处，但他的贪生又都是为了柳如是，他是不能舍弃自己至爱的红粉佳人，于是笑骂由人笑骂，恶名我自担之。
　　
　　 生的结局是降。不几天，由钱谦益为首，文武百官列队迎清军入南京城。自此，钱谦益开始了一个“贰臣”的痛苦生涯。既要敷衍清廷，又念念不忘明室。情感的扭曲，内心的矛盾，柳如是体恤最深。她原谅丈夫的软弱，却不愿跟着他俯首贴耳。钱谦益降清后赴北京受赏，柳如是不愿同行。但是当钱谦益暗中支持抗清势力时，她奋力相助，甚至不惜捐出自己的金银首饰。她有一首《赠友人》的古风长诗是写给当时的抗清名士孙克咸的，诗末感慨：
　　
　　 “揽君萧壮徒扼腕，城头击鼓乌夜呼。伟人豪士不易得，伟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
　　
　　 男儿气概，何等壮烈！明末义士黄毓祺起兵舟山海上，柳如是兴奋不已，着一身当年抗金女英雄梁红玉式的戎装，与钱谦益一起乘船犒劳水军。遥想柳如是的飒爽英姿，该鼓舞当年多少士气！
　　
　　 然而抗清势力毕竟弱小，不久便传来陈子龙以身殉国、李存我杀敌遇害的噩耗，此两人都与柳如是有过深交，尤其是陈子龙。柳如是的悲伤可以想知。当年她写过一首《于忠肃祠》的诗凭吊岳飞，诗中“意气吞龙荒，事业高云阁”两句，不啻是对岳飞的赞扬，也是对陈子龙一般国士的期许。昔日的情人杀身成仁，自己却还得忍辱偷生。柳如是此时此刻情何以堪？她有一首《金明池.咏寒柳》的词，可以说是此时心绪的写照：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潇潇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离迷，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昔日风流不再，今日暗伤几许？结末，“忆从前”几句，哀怨婉转，令人有肝肠寸断之感。
　　
　　 然而更大的不幸降临了。1647丁亥，黄毓祺兵败被俘，钱谦益暗中助明抗清事发，被羁于狱中，命悬一线。钱氏一门无不惊慌失措，柳如是也万般揪心。钱谦益不是陈子龙，她是意识到了。但他毕竟是深爱自己的夫君，而且也是为抗清复明之大义而被牵连，理当奋身相救。于是她不顾自己一个弱女子，且还患病在身。根据钱谦益事后的回顾，说当时柳如是“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之语，予亦赖以自壮。”（《和苏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真可谓女中丈夫矣。后来钱谦益被赦免，虽是朝中有人疏通斡旋，也应与柳如是拼死相救有关。
　　
　　 虽经这一劼，钱谦益仍留心于复明势力的动静。当他得知爱徒郑成功举水师北上抗清的消息，欢欣鼓舞。郑成功挥师经崇明海上，钱谦益与其会晤，共商军事。柳如是也忙前忙后，犒劳军队。钱谦益曾作诗描绘此时的柳如是：
　　
　　 “珠衣宝髫燕湖滨，翟茀貂蝉一样新。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红灯玉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尘。粉黛至今惊毳帐，可知豪杰不谋身。”（《西湖杂感》二十首之十七）
　　
　　 这里，他把柳如是想象成了梁红玉，可惜他不是韩世忠。而继弘光帝之后的永历帝也不是宋高宗，虽然有郑成功的最后一搏，总难挽回南明的颓败之势。郑成功兵败退走台湾之后，钱谦益心灰意懒归旧居，而柳如是却仍留在濒海的红豆山庄，翘首企盼郑成功卷土重来。她把自己的居所命名为“望海楼”，并曾写下《题望海楼》一联：
　　
　　 “日毂行天沦左界，地机激水卷东滨。”
　　
　　 不忍明室沉沦，企望抗清势力东山再起，豪迈之心隐约可见。但局势的发展非如伊所望，也已众所周知。虽然柳如是壮心不已，但钱谦益在失望中逐渐老去，终于康熙三年（1664）谢世，享年八十三岁。本来，柳如是此时还年方四十七，来日方长。然而钱谦益一撒手，钱氏家族如天崩地裂。霎时，争权夺利，内斗家哄纷起。柳如是被逼债三千，限日交付。真是国仇未报，家难又起。柳如是祸不单行。钱谦益的离去，已是五内俱焚，族人的逼迫，更是雪上加霜。这一年的六月二十八日，病中的柳如是穿戴齐整，独自上楼以自缢告别了这个世界，追随天国的夫君去了。
　　
　　 明末的艺妓大都才艺双全，而像柳如是这般，才艺之外更兼义胆者不多见。即便是才艺，柳如是的诗才也可称是妓中佼佼者。当日陈子龙曾为她编撰诗集，取名《戊寅草》，收了她二十岁之前的诗歌百余首。陈子龙对柳如是的诗歌极其推崇，说是：
　　
　　
　　 “柳子遂一起青琐之中，不谋而与我辈之诗竟深有合者，是岂非难哉！是岂非难哉！”（《戊寅草序》）
　　
　　 一个青楼女子，其诗歌竟然与大丈夫辈深合，不仅陈子龙惊叹，时人也赞其诗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宋徵舆）
　　
　　 柳如是的墓在常熟宝岩西三里许钱谦益墓近侧，今已荒芜蘼蔓，难以辨认。清乾嘉时常熟县令陈文述曾作过修葺，并作《蘼芜冢辞》凭吊柳如是。现摘其数句以结束此文，并祭奠柳如是在天芳魂：
　　
　　 “蘼芜冢，乃在尚湖之渚，虞山之麓。一抔香草冷春山，绝代佳人此埋玉。春山埋玉今几年，昔人旧冢犁为田。冢中蘼芜化为土，冢上蘼芜吹成烟。……悲歌地老天荒时，尚书埋骨知何处?我来独访蘼芜墓。尚湖之滨虞山麓，年年春雨蘼芜绿。”
　　
　　 （小启：“风花雪月中的女诗人”这一组小文，至此告结。承蒙爱读者不弃，一路伴来，不胜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