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做女孩时就很文静，不爱说话，只喜欢一个人坐着，纳鞋底或缝衣服；她的脾气很好，从不与人红脸，即使是他人发生纠纷时，她也是躲得远远的，惟恐泼及自己。同伴们戏称她“胆小鬼”，她也是笑笑，不置可否。
　　 德是父母介绍的。第一次相亲时，丹走进小餐馆，德已经在那，通红着脸，昂着头，手斜举着酒杯倚到嘴边，喉结像虫子一样蠕动着。桌上已有了好几个空瓶子。丹坐下，德放下酒杯，还未开口，一个嗝儿就从嘴而出，酒气直冲丹的鼻子。丹受不了，落荒而逃，德不紧不慢地跟着。回头，丹很鲜明地看到德衣角上的破洞，在明亮的阳光下有点剌眼。
　　 丹是个很孝顺的女儿，父母有板有眼地说：“他有力气，是个干活的好把式。”
　　 丹说：“嗯。”
　　 “你跟他会幸福的。”
　　 丹也说：“嗯。”
　　 就这样，丹跟了德，连她自己似乎也没明白，爱情就变成了婚姻，或者说，她没经历爱情。
　　 德脾气不好，对丹也不好。结婚当晚，丹的姐妹来闹洞房，德黑着脸瞪着眼坐在床沿，半个字没吐。姐妹们识趣地走了。关上门，丹有点生气，站着没动，德强行地扳过丹，粗粗地做完那事，累了，翻过身就睡。寂静的夜里，丹很痛，蟋蟀在不停鸣叫，催生了人们的痛思，丹强忍着泪，没哭，直至天明。
　　 第三天，由于与一姐妹聊天，耽误了做饭。德从地里回来，看见锅灶冷冷的，没有一丝热气，二话没说，抄起一根棍子就朝丹敲去。半个月后，丹拉上裤腿，指着脚上的青淤处给姐妹们看，姐妹们很气愤，说德就是个莽汉，就是头野牛，会撞人的野牛。怒完问：“你干脆回娘家啊！”丹轻轻地叹了口气：“都跟了他了，还能这样吗？”
　　 怀孕，丹腆着个大肚子，蹲在河边洗衣服，婆婆早已过世。冬季，水浅浅的，刚漫过河床，丹够不着，只好低着头，弯着腰，跪在地上，漂洗已刷好的衣服。一个晃悠，丹差点连同肚中的孩子一起掉进冰冷的河中，把水面都惊得泛出一圈圈的波纹。同伴们也不由自主地发出“啊”的叫声，她们很担心丹，心定后凄惨着脸问：“为何不让德来洗？”丹拂过斜挂着的长发，笑呵呵地说：“他怕丢脸。”
　　 有了孩子，德也只知道干活，一天到晚闷在田地里，似乎那就是他的命根子。孩子爱哭，身体很弱，常生病，每当孩子哭得没停时或是发起很高的烧，旁人去喊德，德“嗯”一声算是回答，再继续埋头抡他的锄头。丹就一只手抱着孩子，嘴里呜着，另一只艰难地泡着糖水，或是抱到十里外的邻村，那里有个医生。医生给打了退烧针，发了几帖药，抬头：“你男人呢？怎么不见他。”丹说：“他顾着干活，我一人就够了。”
　　 孩子大了，去了县城读书，丹有了病，腿很肿，肿得都走不动了路。德像没看见一样，太阳起他走，太阳走他回。丹只好拄着拐杖，咧着嘴，咬着牙，撑着洗衣做饭，每走动一步都在冲击着丹疼痛的底线。最后，还是丹弟来了，背着丹上车，去了县城，看病。病房里，丹弟说：“姐，都这样了，为啥还不离婚。”丹侧过头，一脸的平静，她摸摸弟弟的头：“婚姻就这样，总得一人熬着。”“那你为何还对他那样好呢？”
　　 丹弟比丹小好几岁，在他的思维字典里只存在着：你对我好，我才对你好。丹却不这么认为，对于德，她觉得他是天生使然，后天也不会改变。于是作为他的妻子，就得默默地忍受着一切，也理所当然地照顾自己的丈夫。
　　 所以，丹对德很好，从始至今都对他很好。
　　 德母亲去世得早，家中没有女人，他只能常年套着破旧衣服，跟乞丐没什么两样。丹有些怜惜，没嫁过来前，她就开始笨手笨脚地缝制衣服，时值隆冬寒夜，窗外北风呼啸，炉火的光微弱地闪烁着，丹一门心思地顾着手中的活计，她要做个称职的新媳妇。结婚当晚，德穿着新衣，很有男子气概，丹则在一旁，小心地搓着手，一个细心的姐妹看见她手上裂痕条条，血迹斑斑，很是好奇：“丹，你不是不生冻疮吗？”丹笑了笑，没说话。
　　 德爱面子，又爱喝酒。每来客人时，总要丹摆上几盘像样的菜。家里有点穷，丹便在院里养几只鸡，圈里关上头猪，地里种上几畦菜，一天到晚侍候着。平时自己省着，到德要时，丹总能变戏法似的端上几样还不错的菜，红绿搭配甚是好看，让德高兴地与客人吆喝上一阵子，丹则在一旁坐着等他们吃完，才端起碗收拾些残羹剩菜。
　　 德有个坏习惯，像孩子一样喜欢蹬被子。每到深夜就会把被子踢到一旁，裸露在外面呼呼睡着，寒冬也如此。嫁过来后，丹养成了一个习惯，睡觉时将手搁在德肚皮上，德不让，她就乘德睡着了悄悄搁上，当寒冷透过皮肤像导体一样传入丹大脑，丹一准醒来，替德将被子拉好，再重新躺下。
　　 德做事很急，走路很快，从不注意脚底，常嗑碰出一些小毛病。丹常年备着药箱，里面有红药水，创可贴之类。每当德一瘸一拐回家时，丹就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舀来一盆热水，小心地替德洗干净脚，擦涂好伤口，贴上创可贴，盆里的水气冒着，常在丹头发上凝结成水珠，在灯光下晶莹地闪烁。德很粗心，要么忘记更换，要么连皮带毛一起撕下，丹就成了保姆，保护着这个脾气差、对她又不好的德，且一保就是几十年。
　　 丹和德都老了，渐渐的德变了，不再打丹，丹生病时，他还会丢下田地，来照顾起丹。也许是近丹者赤，也许是老了温顺了脾气，也许是丹多年的好感化了他。夕阳下，两人常拉着手，伴步河畔，杨柳依依，拂动了两人的脸庞。旁人说他们好幸福，说丹好幸福。丹笑了，很开心。
　　 姐妹们也老了，有的幸福，有的痛苦。常聚在丹家，一起聊着。看着丹和德，一个离了婚的老姐妹想不明白，当年丹的婚姻是那样的苦，最后却甜了；而自己当年是那样的甜，居然无法终身到老。
　　 屋子里熬着药，弥漫着药香。那是丹治腿肿的，炉火旺着，水开了，撞碰盖子，发出“突突”的声音，缝隙处一股白气升腾着，弥漫着。丹指着药说：“婚姻，就如同这药，需要忍受炉火的炽烤，努力地熬着，才能熬出一剂治疗婚姻的好药，治好婚姻的病，病好了也就幸福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老姐妹们谁也没开口，似各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