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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作者:滕丽琴 秀才,2277.7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61发表时间:2013-10-28 10:19:24
摘要:当我把君的骨骸殓入木棺,奉上我的一本《紫藤物语》伴在她身边,赋入文本的初篇便是《写给天国里的大姐》,愿我的文字永远陪伴大姐——君。

他把君的一帧水墨轻轻卷起,连同一支画笔小心翼翼地收进那方樟木盒,神情凝重肃然,仿佛在给一位最亲的人入殓。
   从那时起,这方木盒整整伴他三十个春秋没再开启。水墨纯然的唯美只独个儿属于他,有形的抑或无形的,物质的抑或非物质的,包括空气都没机会亲吻那帧水墨。他,守着那方木盒,守着那份唯美漫漫老去......
   一
   接到安故去的消息,已是午后三点多钟。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乘坐的越野车驶离高速路,在九道岭收费站出口下道。没出多远路况便愈来愈差,车子慢吞吞地往前开,像个吃得过饱的人在散步,大约又走了三十几分钟,拐过一个胳膊肘弯被迫停在一户农家院前,再无法前行。
   我们是被摩托车载进村儿的。逶迤崎岖的山路,一面是险峻的山岭,小树伸着长颈像化石那样僵立崖边;一面是舒缓的溪涧,青苔抓着溪床像曳地长裙悠然飘然。摩托车毫不迟疑地向前冲去,嘟嘟嘟......嘟嘟嘟......重复着单调的呓语......晚霞在并不辽阔的山路上变幻,那红的一抹像罂粟花露着轻颦的浅笑,不离不弃地跟着我们......
   刚刚接近村口,也许是摩托车的噪声传递了我们到来的信息,陡然响起低沉的鼓乐,是那种云游乡里的喇叭唢呐的合并之音,原始、颓旧,像诉、像哭。听上去那粗糙悲然的调子似乎很累,断断续续,抽抽噎噎,仿佛病笃的老翁踯躅山间。接着便是重孝在身的眷属迎上前施与叩首大礼,我们顿感发懵,弄不懂这是何等礼节,也实实不敢受用。
   当亦惶亦恐的走向小院,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合声长嚎,她们也是逝者的亲人,看上去应该是个临时的哭丧组合。抑或前来祭奠的乡里和亲属频多,每次她们为逝者恸,为生者闻的哭丧都不免消耗一定量的体力,音量渐却弱去,泪水渐却干涸。我们按当地的丧葬习俗站在灵柩前为逝者奉上三柱香,按城里的凭吊礼节为逝者深深三鞠躬,没待离开灵柩,她们就开始重复着衰弱地干嚎着,再一次让我们不知所措。其实,她们大可不必把例行的悲恸送进我们的耳朵,我们也能理解她们怀念亲人的痛。
   我为大山深处的丧葬文化而惊叹。在信息时代的今天,山里人也在变,他们也看电视,也拿手机,兜里的铜板不比我们少一个子儿,甚至更多,却依然保持原始村落的丧葬习俗,并拒绝火化。我不敢妄言这种地域性的丧葬文化还会走多久,但它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红色风暴,生命力依旧那么强劲,着实让人费解。
   征得逝者亲人的应允,我轻轻掀开覆盖安的面颊那方黄布,算作给逝者最后送行。直面安的遗容那一瞬,内心突然涌动一股复杂的悲情,感叹逝者一生的苦,更感叹他把一份苦恋寄思与那帧水墨,守候它,确切说是守侯它的作者——我的大姐:君!整整三十二年......
   君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为给她起坟我留下来等候。
   那天早晨,雨,把小山村布置得幽暝昏暗,我们在通向墓地没有路的山坡上跋涉,前边一人不停的挥镰割去一蓬蓬像无赖似羁绊人腿的蒺藜,一只极小的棺木颤悠在两个扛夫之间,我紧跟在他们身后,思念在雨里飘零......
   君,一个内向温润的女孩儿,面颊白晰细致,忧郁的眼睛美得那般凄然,纤柔骨感得让人心疼,乌黑的两条小辫儿蓬松垂肩。夏季飘雨的傍晚,她喜欢穿着白地儿淡蓝色碎花布拉吉凝神窗外,像一束清雅的白菊,散发着五十年代的朴素与时尚。
   雨,细密却没有停歇的意思,趟过深深荆棘,跳过处处泥淖,一座孤零零的、低矮的土丘伏在山坡上,它没坍塌却已颓驰,上面挤满密密匝匝的枯藤蒿草,看上去有些年头没人光顾了。我想:安卧病后不会再有谁来这儿上坟,才有眼前的这般荒凉。我还想:三十多年来,君的骨骸已在这杳无人迹的荒山野岭沉淀成宁静,表情与思想都已成为永恒,她是否愿意走出这方安静的土地,是否愿意走进那个她从没感觉过,更说不上爱的安的墓穴。
   几个山民轮番剥离坟丘的土层,棺与裳早为岁月而凋零化泥,当第一块粘满黑土的白骨暴露在我们面前,立时感觉到安的亲属那种由然的畏惧。我不顾一切的跳下墓穴,小心翼翼地拂去一层层潮湿的粘土,托起亲人的一块块骨骼,把它擦拭干净,再轻轻摆放在小棺木中,一块、两块、三块,最后托起的是颅骨。我再也抑制不住对君的思念,把它紧紧抱在怀里不禁失声......忽然,她从天国向我款款飘来,还是那般青春、阳光,那般矜持、美丽......
   1966年,君是实验中学高二、一班的小女生。她天生喜欢静,静静地读书,静静地作画,静静地听雨,静静地望月......在那样一个疯狂的年代,她没随之而波澜壮阔,而是身居小小一方斗室,在画架上演绎她的青春之歌。
   1968年,“知青”这个特定历史时期冠以特定群体的名词,改写了一代人的命运。空前规模的中国知青在上山下乡运动的人口大迁徙中,数以万计学子的青春岁月在幸与不幸中蹉跎。
   君,合拢画夹,敛起画笔,融入浩浩荡荡的知青大军,她走进辽西北边地久年干旱少雨、风沙肆虐的姜家屯,那儿是个水源稀缺的小村落,人畜共饮一洼死水。百余口人的80%患有肺结核疾病,君就是那时那地儿染上的肺病。
   仅仅两年,她的病从发热到咳血迅速发展至七型肺结核。疾病!是君渴望登上艺术殿堂的最大障碍。素静文雅的君变得更加忧郁,她在痛苦中徘徊,在迷惘中彷徨,红颜薄命,凄美可人的小女生身处这畸型时代,她有种被飞速旋转的离心力甩出去的感觉。
   友爱与情爱迥然不同却又如此相同,知青点男女生对君的这两种爱抑或兼而有之,大家一致通过照顾病中的君为知青烧饭,男生轮班挑水,既使冬季破冰取水的难度再大,男生也会保障君烧饭的所需用水。
   无论是男女知青的友爱抑或一二男生的情爱,都让同一屋檐下的吴力玲妒火中烧。一天,她悄悄跑回知青点,眼睛像两只燃烧的黑煤球,暴发出一股失控的妒火,直逼怯怯后退至墙角的君狠狠扇了她两耳光,并反复忿忿地嘟囔。
   “......男生都不在,看谁来护着你。哼!你喊呀,喊呀,有本事把那帮臭小子都喊回来帮你!”闪电式的施暴后,吴力玲收拾行李回家了。
   君屈辱地哭着,伴着发热的她一直哭到昏昏睡去,第二天下午醒来竟然语无伦次。她的思维开始混沌,一天、两天、三天......突然,她什么都记不起了,身边的每一张脸都变得十分陌生。君,失常了......
   畸型思维支配她只做一件事情,就是焚毁自己的一切。最初,她捧着一幅幅多年的画作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然后再用一根根火柴打发它们远行,十几年的心血,十几天便付之一炬。接着,她又焚烧自己的衣物、被子,当属她的一切焚烧殆尽便尝试对自己下手,身体的伤痛本能地让她罢手并惧怕火光,甚至常会用水来熄灭灶火。她静默下显出了歇斯底里,是恸哭或抽泣,没谁能说服,也没谁能阻止。
   每当和大姐——君独处一隅时,每当听大姐——君独自哭泣时,我会轻声唱起那些经典老歌唤醒她对往昔的回忆,她喜爱并常哼唱前苏联的一些经典乐曲:“......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那美丽的春光......”,“......我要沿着那条细长的小路啊,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还有《山楂树》、《红梅花儿开》等那些难忘的旋律。我的歌声多会止住君之悲恸,她哭着哭着,像唱,我唱着唱着,像哭。过了一会,哭与唱融合起来。突然觉得那一刻我又拥有了一个多才多艺,健康阳光的大姐。
   君的病找不到收治的医院,结核病医院因她患精神病不收治,而精神病医院又因她患肺病不收治。无论君的思维清醒还是混乱都看不到希望,导致她的病愈来愈重。她已然成了家里的负担,父母的心病。
   一天,家里来了个媒人,为君介绍一个地主成份的乡下人。那男人四十二岁,家住辽西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地主!父一辈、子一辈延续到他这儿已是祖宗三代。从而立到不惑之年没有哪个女人肯嫁给这个贫穷的地主,一蓬茅舍一盏青灯,只身孤影苦度光阴。
   他!就是我的姐夫——安,母亲像撇弃块破抹布一样把君给嫁了。那会儿我正在读“文革”时期的初中,那天的情形清晰难忘,记得媒人独自把君带去那个叫家的茅屋,没有喜庆的婚礼,也没有嫁娘的新衣,她穿套八成新的蓝斜纹外罩,一方蓝白线条打成格子的头巾,一双褪旧的北京棉鞋,便是君的全部嫁妆。媒人替她挎着一个小包袱,君茫然地随媒人远去......从那时起,君没再回过城里,她被家忽略得一干二净,就像不曾有过这个人。
   两年后的一天,家里突然收到安的信,说是君生下个男孩儿,想请岳母过去看看。一天、两天、三天、十天......收到信差不多有半月了,母亲还是没去山里看望女儿和外孙。
   1980年冬,家里再次接到君的讯息,是安徒步二十几里山路去镇上邮电所打来电话,说是君走了。这消息让家人震惊,君走了!不敢置信,我和母亲坐父亲单位车去看已逝的君。那时无论公路抑或乡路,状况都极其糟糕,车子在凸凹不平的路上蹦着,阅读这山,这路,读得质感又读得粗糙,在双重的感受中我们颠簸两个多小时,然后步行大约半个小时才抵达安的茅舍。
   那是第一次见过安,他留给我的印像依然那般深刻。一张纯粹的农民式的脸,带着土腥的苦笑,真实到令人感动。
   他怀里裹着君留下的刚满周岁的孩子,眼里始终隐含着泪,孩子小脸儿冻得像只红苹果,小手不时地抹糊着续满鼻沟嘴角的清鼻涕,哭着朝灵铺上静静躺着的君挣去,孩子哭声把人们的心撕扯得粉碎......
   母亲掀去遮着君的黄布单,目光在女儿身上慢慢抚摩,然后定格在她苍白清瘦的脸上,许久......母亲神情有些复杂,我似乎看出阵痛与释然的双重内容。
   我托起君的手,冰冷冰冷的,只想把它放进我的棉袄里焐热,可是我的体温就像我的人一样,太微不足道,拯救不了君,也焐不热她的手。我没有勇气随出殡的队伍前往墓地,更不忍目睹君静静地躺在棺木里被黄土掩埋的情景。我在路口极沉痛而木然地站着,目送着她的棺木被杠夫抬着渐渐远去。在雪后的清冷中,在阴霾的天空里,仿佛看到她回首望着我,一步一步向天国走去,美丽的倩影飘进云端,消逝在空际。
   母亲的如释重负让我突然产生一种怨恨,甚至这种情绪至今依旧抹煞不掉,我内心深处那个民国时期的康府三小姐是那么自私,那么没有耐心和母爱。如果她能为君多付出些爱心,如果她不为卸包袱把君丢在那个小山沟,或许君不会那么年轻就地去了天国,也不会孤独地躺在那个冰冷的墓穴凋零化泥。
   二
   安!这张青春已逝的脸,眼里闪着忧郁。他是小山沟的秀才,可悲的秀才。地主名份,像一池工业强酸强碱溶液把安侵蚀得极其柔软脆弱,他胆子小到战战兢兢,任人搓捏。
   安只能在黑夜的睡梦和白天里,在痴想中一次次重读这山,这水的历史,回眸祖辈走过的辛苦路......
   八十年前,这里罕无人迹。区域性的地图版块上找不到它的标识,县志更没有它的记载,乡志也没留下它的痕迹。战乱年代,这儿的土地没被日本侵略者践踏,这儿的山水没遭日本侵略者蹂躏,流动的空气都能嗅出尊严的味道。它,远离村镇,远离喧嚣。它,可谓一方静土,还谓一方净土。
   安的祖父和父亲杀死残害家人的两个日本兵,从此远逃异乡,藏身这清幽清静的小山沟,仿佛走进世外桃园。第一座窝棚为他们遮风挡雨,第一把野菜为他们拂去饥饿,第一捧溪水为他们滋润心田,第一缕晨光为他们送来温暖。
   父子俩垦荒造田,采石筑屋,耕耘创业。小山沟每一间石屋都浸透了他们的汗水,每一寸土地都印下了他们的足迹。置下这份殷实的家业,祖父就为父亲张罗娶亲,安的母亲被花轿抬进小山沟大概是1941年,一年后母亲生下安。接下来的几年里又生下三个女儿,她本想为安的父亲再生一两个儿子,让家族人丁兴旺,却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生产三妹时大出血落下疾患,母亲没再生养,安成了一棵独苗。
   土改风声水起,小山沟开始躁动,安的祖父和父亲惶惶不可终日,恍惚听到外面在杀人,他俩怕极了。祖父拜把子兄弟住在镇上,老两口儿膝下无一子女。祖父合计把安寄养在镇上的把兄弟家,连同家里的浮财及现大洋一并悄悄送出山,以备有啥闪失这笔家产作为母亲和孩子们的生活依靠。八岁那年,安在这种情形下去了镇上。
   不久,祖父在土改中被镇压,父亲被监督改造。从那会儿起,安的父亲把脸上的表情去得干净之极,连喘口重气都考量是否适宜,至于笑全部都碎掉了。1960年,在那场旷世空前的大饥荒中,安的父亲倒在采石场上没再起来。
   公社副社长下乡检查工作来到小山沟,这个没谁敢惹的红色干部似乎天生的性讥饿,而且一贯的下流透顶。关于女人,甚至他有横穿老中青的气势,又像变色龙一样隐藏得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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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过这篇文章,我禁不住想到了失去亲人的那种悲痛思念和无奈。作者用细腻而感性的文字,用笔力深厚的文字,给我们描述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一个文艺知识女青年的感伤故事。送君千里,心里凄美而茫然。君的才华,君的美丽,还有她的爱人安的坎坷命运,和对她那份真切的感情。生活的某一个阶段,君有宽厚善良的安,有他的相伴。君那时是开心幸福的,爱情的光芒照耀着她。也许不是生于那个年代,每个人的命运都会不同。作者对山中葬礼的风俗描写清晰、生动。对生命的敬畏,对死亡的敬畏,都体现了“我”一颗美好善良的心灵。对文中各人物的描写丰富形象,感人至深,催人泪下。“我”对君的哀思,对君孩子的哀思,对安的哀思,在流畅的字里行间点点流淌。愿逝者安息!佳作赏读推荐!【编辑:雪伶珊】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0290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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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伶珊        2013-10-28 10:22:08
  作者用细腻而感性的文字,描述了一段凄美的故事。感人至深,催人泪下。
艳不求名陌上花。
2 楼        文友:雪伶珊        2013-10-28 10:23:28
  问候作者!祝您写作愉快!
艳不求名陌上花。
3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3-10-28 10:35:35
  看到姐姐的飞笺知道要有大作发表,一直在焦急等待,果然,又被姐姐细腻的文字击中了软肋,泪水滂沱。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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