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小的时候不爱说话，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总一个人玩儿。像泥土，蚂蚁，沙子等等,只要是自己认为可以算是玩儿的，哪怕是一张小小纸片都可以让我玩上大半天。
　　 自己印象里也有一件事情是这样：一个夏天的午后，我盯着地上的蚂蚁忙忙碌碌爬来爬去看出了神，直到母亲叫我回家，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里，一直到睡觉前，还在想蚂蚁这时候也该休息了吧。如今距离自己觉得不是很幸福的童年逐渐远了，可以唤醒的记忆反而多了起来，爱跟女儿、父母亲说那些或苦或甜的回忆，那些回忆都融化成语言，从我嘴里止不住的吐露出来。
　　 小的时候害怕上学报道时老师提的问题，曾经躲在父亲身后，父亲说当时我哭的一塌糊涂，我上学前就已经学会了一百多个字，连两位数的加减法都会，没想到，我的大哭像一根锋利的针，一下就刺破父亲想通过我，表达给老师的虚荣。
　　 上小学三年级放学时，小伙伴一脚踩在我新买的鞋后跟，黑布鞋松紧口一下就撕开，由于懦弱，我把埋怨的话噎在肚子里。回家后，母亲一眼就看到我的走路姿势不太对，低头看到我脚上的鞋子，我只好如实说出事情经过，母亲脸色很不好看，她说：“你连一句话不会说啊，你咋那窝囊，今天你必须给我去他家，让他妈妈知道他儿子办的好事。”我不敢，母亲气急，一把把我推到门外：“今天你必须去！”停在门外，二弟悄悄地溜出门跟我说：“哥，我和你去，有啥怕的，再说你也有理。”和二弟一起走，一直在想该怎么敲开同学的家门，该怎么说出口母亲告诉我的话。到同学家门前，想象中的大门紧闭我没见到，从敞开的缝隙里看见同学一家在吃饭。同学看见我后，眼睛里闪烁着慌张，他急急的吃几口饭，托词吃饱了随即拉着我出了他家大门。站在门外，同学弱弱的说：“别告诉我妈，我这就去找针线，你等我一下，给你缝好，千万别告诉我妈！”就在那一刻，我直了身子，心里的犹豫和畏惧砰的一下跳到半空，又炸开无数的碎片，还没有来得及飘落地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同学低头给我缝补鞋子的样子如今虽然模糊了，当初，从胆小怕事到趾高气扬的感觉还是很不错。
　　 另一件丢人的糗事也是在小学时候发生的，时间记不太清，仿佛是在刚上学的那年夏天。
　　 傍晚，家里的蚊香用尽了，由于父亲上两点班还没回来，母亲还得照顾弱智的三弟，抽不出时间买，所以给我几元钱去小卖店。当时，母亲告诉我，如果小卖部卖东西的窗子关上，就去敲他们家的大门。以前我从没有一个人去小卖部买东西，母亲给我的任务如同从天而降的重担，简直就是让我去送死。（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接过母亲手里的钱，我走三步退两步地穿街过巷。想来应该有晚上九点多钟，仲夏的夜幕才垂下不久，街灯都是老旧的白炽灯泡，上面有一个搪瓷灯伞，天上的月牙和灯光差不多的亮，只是一个银白，一个昏红。
　　 夜路不让我害怕，一脑子的慌张已经让我没有了恐慌的感觉，放在手里的几张纸币渐渐和脚步一样，越来越沉、重。
　　 到小卖部时，小卖部的窗子已经关上，我转过胡同来到他家大门前，门后边有暗红的灯光透出来，哆哆嗦嗦推了一下门环，门闭得很紧，心里窃喜一下，攥着那几元钱，想转回头离开。没等走出半步，又担心母亲的训斥，缩回迈出去的脚，我只好可怜的站在小卖部门前，举起手来拍打门，当初拍打门楣的声音，如今依然在我脑海里挥不去：轻微极了，简直可以用无声来表示，可它给我心里的震动就像一个人坐在浑圆的铜钟里，有人在外面一下又一下地用木槌梆梆地敲击，你躲不开这个封闭的空间，声音一圈圈地裹着你，耳朵嗡嗡作响，脑子嗡嗡作响。转身、再转回来，压在喉咙里的呼叫一直喊不出口，想冲出来，又被嗓子里很薄却坚韧如牛筋的膜阻在里面，憋得难受。
　　 忽然，紧闭的半扇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出门来，是这家女主人。她一抬头发现了我，立刻用手抚摸着胸口不住说道：“你这孩子，不好好在家呆着，在我家门前装夜游神，吓我啊！”瞬间，我口中挣不破的膜一下撕裂了，心里的沉重都碎成粉末，盖遍我的全身，满身的委屈终于找到一个出口，嘴里吐出来的是“哇——”女主人慌了，赶紧拉着我的手回屋，他们一家都关心的看我，问我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如此痛哭。释放完心里莫大的压力，我告诉她原委，女主人一下笑了：“傻孩子，买个蚊香你就不敲门啊，还哭成这个样子，你啊，可算是够上天下第一了，别哭，吃块西瓜再走。”这时候，母亲因为我出门时间太长，怕她的大儿子跑丢，于是寻我，进她家门后，听了女主人的告诉，母亲哭笑不得，我低着头坐在一边默默在想：一件在我看来天大的事情，你们还笑我，这些大人连一点同情都没有。母亲和女主人唠了一会后，捡起我的手臂带我回家，母亲边走边叹气：“这孩子啊，将来咋好啊…… ”当时，我不知道母亲说这句话的含义，今天看来，母亲那时很担心我的自力能力。
　　 想来，这半生最值得我骄傲的事情源自我的主动，如果没有那次主动，我想今天的生活不会是这样。和妻子结婚前，见过几乎一个加强排的女孩，因为很多原因都一拍两散，最直接的原因，来自我的三弟。三弟和电视上舟舟一个模样，先天性的智力残疾，可我三弟没有舟舟的幸运。
　　 因为我的亲事，母亲几乎要丢掉她的善良。她把我一个人拉到屋里对我说：“因为你三弟耽误你，你爸和我都很着急，下次相亲就不要说你有三弟，将来我们也不用你管他，在我和你爸在的时候，我们安排好你三弟的事情，给你三弟攒够去敬老院的钱。记住，以后别再说你是哥三个… …”母亲的话我懂，从我上中学时就懂，街坊大叔大婶的闲言碎语我听得见。我该不该听母亲的话呢，不知道。后来的、老天开眼的那天，媳妇和我见面，红娘是我的老姨。
　　 当初见到媳妇，第一眼感觉是媳妇好瘦啊，当时她穿一件颜色杂拌的大毛衣，这件毛衣像被挑在衣服架上，毛衣下面两条纤细而笔直的腿倒是给了媳妇很多的加分。没敢仔细看媳妇的脸，从余光里，瞟见她脸上有几颗大大的粉刺，眼睛和我一样细还小巧，她的眼是传说中的丹凤眼。如今我女儿的眼睛遗传媳妇，周遭的长辈都说，这孩子长得像他爸，眼睛和她妈一个模子，可比她妈眼睛要大得多，真真的取长补短。
　　 那天，坐在没有别人的房子里，我们两个人像两个机械，问对方家庭和工作，媳妇如实说，轮到我回答，我撒了谎，只说我们哥俩。
　　 和媳妇见过以后，母亲有点担心媳妇的家庭背景，我也没有过多思考顺从了母亲当时的意愿，推说不对脾气，让老姨退了这门相亲。
　　 一隔就是一年多，有一天，老姨叫我去她家，她看见我后笑眯眯地说：“那姑娘还没有对象，我想你们很登对，是不是再试试？缘这个东西，我信。”想想自己已经二十六岁，高的看不上我，低的我又不甘心，这个有两条美腿的，总的来说还行，答应下来，想让老姨再次搭桥，老姨扑哧一笑，说：“你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去给她打个电话，男人嘛，大大方方的。”这倒也是，一不做二不休，和老姨问好电话，找了她在单位的时间打过去：“是我，你还好吗？”那边的声音很小：“谁啊，我不认识你，打错了。”我急忙接过话茬：“是我，我是XX,能给我个机会好好聊聊吗？”我按捺着嘭嘭跳的心，等那边回话。媳妇弱弱的说：“还是算了吧，既然不同意就不要再见了，再说都过了一年多了，有必要吗？”我赶紧保证：“我想我们有缘，给个机会不好吗，就是见个面，你几点下班？我死等。”说着这些话，当时我就觉得自己好不要脸，好虚伪。估计当时媳妇有感于我的“真诚”，给我定了时间，我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几天，我一直等在媳妇单位门口，从单位到她家很近，一路没话找话的搭讪，慢慢的，我们开始。
　　 忽然有一天，媳妇问我：“你们哥俩啊，是不是？”我没想到她突然的问我，慌张的说：“恩，恩。”媳妇似乎不经意的：“我们单位有一个大姐他爸也住在你们那，你们那的都认识，好像和你家住的不远。”我当时好像被人一棒子打在头上，眼前金星乱冒。完了，这次真的完了。这时，从小养成的别扭劲像一股气从头顶冲下去，再返到嘴里：“我们哥仨，有一个三弟，弱智，没告诉你，现在告诉你，别人如果不管，我将来管。”媳妇没说什么，扭头走了。
　　 我站在那像个木桩，心里没了幻想。这么过了几天，躺在家里我出不来这口气：“就这么完了？忽然之间地完了？真的完了，也得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才甘心！”于是，我心里打了无数遍草稿，把自己想说的都想出来，给媳妇一个说法，给自己一个说法。第二天下午，鼓足勇气和媳妇表白，已经记不清那次跟媳妇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只记得一句话：“如果你想得到一生的依靠，我想——我可以给你。”媳妇当时没有表态，只是静静地听着，我没有看她的脸，更因为不敢。这些话说完以后，我虚脱得快倒掉，勉强打起精神，无牵无挂回了家。
　　 转过几天，岳父找到我老姨：“两个孩子都挺好，就让他们慢慢地处吧，我闺女脸皮薄不好意思，我替她来说。”天上掉馅饼了！砸中了我！我成功了？结婚以后，和媳妇聊起这些事情，媳妇用她上挑的丹凤眼白我：“那天我搭错神经了，被你哄哄的大炮轰晕了，成全了你，我这只鲜花啊，咋就插在了你这堆那啥上了？！”我心中喜欢得不得了，真的如老人所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我这个半赖不赖的人，骗到了媳妇这朵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鲜花。
　　 现在回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觉得那时的我勇气实在可嘉，那几句发自肺腑话，换成现在，一定说不出口，直到如今我都没有给媳妇最坚实的依靠，除了每年雷打不动的情人节一朵玫瑰和一盒巧克力，别的我没有给过她。反过来倒是我被媳妇一次次的扶助。媳妇不解风情，还有点“半更年期综合症”，有时候一句话可以让你的心哇凉哇凉。一个人时，细细考虑，其实一媳妇一大半的歇斯底里源自我的糊涂作风。已经跟媳妇少了很多交流，都是我用文字把对媳妇的感动写出来，媳妇很不屑一顾：“想当初多少人比你强，可我就跟你结婚了，你到底哪好，我一点没看出来，骗子，我这辈子好命苦。”通过媳妇的眼睛，我知道她这是在说气话，只是气我不担当，不分担她的辛苦而已。
　　 慢慢长大，从小时候的畏缩不前一点点蜕变成如今的样子，如今的样子又该怎么比喻呢？张扬还是口无遮拦，圆滑还有做作？见风使舵夹杂左右逢源？矛盾的词语和我矛盾的思想混成一团，我想还是不去费劲解开的好。小时候的感触往往来自极其细微的事情，连你都以为忽略不计它的影响，可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你。很多纠结都是自己给自己设的障碍，心理暗示强大，但可以去尝试一点点打破，即便它是一面坚不可摧的墙壁，随着自己锲而不舍的敲凿，总有一天凿出一个洞，让另一个世界透过洞呈现在你面前。
　　 话说回来：其实一直到如今，凡是我不太喜欢的事情，依然有类似童年的纠结和犹豫，甚至有的时候比那时更甚，虽然，我自以为伪装的伎俩学得精湛一些，可，还是让别人不难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