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派】姑妈的等待(散文)
小时候,姑妈是我心中的一个迷。逢年过节,我们都可以收到姑妈从上海寄来的衣服和糖果,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父母也从不向我们提起她,每当我们问起,母亲也只是敷衍过去。
那个夏天的午后,母亲和几个伯母在老屋的院子里纳凉,我和姐姐就在边上疯,从院子里追到外面,又从外面追进来,满头满脸都是汗。二伯母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对母亲说:“琪芬,你这两个女儿太像她姑妈了,看那皮肤,不管多毒的太阳都晒不黑。”
“二嫂!你什么不好比!”母亲似乎有些生气。
“你多心了不是,我只是说长相,你没见过舜萍,她以前可是我们这乡里的一枝花呀!”
“是啊,多好的一个姑娘,可惜了,可惜了!”三伯附和着。
“我姑妈怎么啦,她不是好好的在上海吗,怎么就可惜了呢?”姐姐冲了过去,不解地问。
“走开,一边去,小孩子少管大人的闲事!”母亲把我们赶出了院子。我们躲在院门后,看见她们时而窃窃私语,时而长吁短叹,神秘兮兮的样子,应该是在讲与姑妈有关的事。
我六岁那年,父亲从江西回来过春节,绕道上海,带来了姑妈送给我们的许多礼物。晚上,听到父亲在和母亲商量:“你看我们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姐姐只身一人在上海很孤单的,她想带个孩子,可又不想带外边的,要不,我们送一个女儿给她带吧?”
“不行!我就这么四个孩子,怎么能送给她?”母亲断然拒绝。
我和姐姐躺在被窝里,搂抱在一起,竖着耳朵听父母的争论,想象着如果我们中的一个去了上海,那该是什么样子。
那个正月,母亲常常泪眼婆娑,最终,父亲说服了母亲,把姐姐送到上海和姑妈一起生活。走的那天,我们娘三个哭得撕心裂肺的。从此,姐姐和我们就天各一方,对于上海我于是有了另一份期待,对于那个叫姑妈的女人,我有了更深的好奇,有关她的消息,我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终于,等我长得比较大的时候,对于那个神秘的女人,我自认为有了足够的了解。
年轻时的姑妈不仅是个美女,还是远近闻名的绣女。那时,我爷爷在长沙和湘潭开的挂衣店因经营不善先后关门,生活日趋窘迫,姑妈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下边还有三个弟妹,为了贴补家用,姑妈就常常接一些刺绣的活儿来做。
龙家是邻村的一大户,龙家老爷年轻时外出经商娶了浙江湖州一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儿,在那边发展很好,又回乡置办了许多产业。年纪大了想落叶归根,湖州的产业就留给了他的独生子在打理。可留在这里的母亲思儿心切,为了让儿子能常回家看看,就在附近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准备年后完婚。人一富贵讲究就多,龙家儿子新婚床上的被面、枕套之类的绣品非要出自姑妈之手不可。尽管那时姑妈手头的活儿累积很多,根本无暇接龙家这一大宗的单。可是经不起他家的软磨硬泡及重金引诱,终于应承下来,
绸缎是龙家儿子送过来的,他要亲自看看姑妈的绣工,他自小习画,在湖州那边经营的也是织造业,在这方面是个行家。当他看到姑妈的绣品的时候真的震惊了,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想到在这乡野里会有如此精湛的绣工,那画面整个就像活的一样,与他厂子里的那些绣工根本就不能同日而语。而且他提出的想法,想到的创意,姑妈都能心神领会并加以完善。
姑妈开始夜以继日地为龙家的结婚绣品忙活起来,龙家的少爷常常来督促检查,提提意见。看着姑妈那么劳累,也常常隐晦地表示了自己的关心。就这么一来二去,这两个开始只是相互欣赏的男女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情感,且这种情感呈燎原之态蔓延,一发不可收拾。首先是龙家少爷提出了退婚,龙家长辈肯定不可能答应的,日子定了,聘礼下了,请柬发了,对方也是体面人家,怎么能说退婚就退婚呢。姑妈这边也早已许配了人家,早就催着要办事,只是姑妈想多给父亲分担一点家庭重担,一次次拖延了下来。一时间,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龙家那边再也不许少爷过来,催促姑妈早点把活儿交了完事。
最终的结果是在新婚的前一夜,龙家少爷逃出了家门,带着姑妈私奔了,把一个烂摊子留给了两家的大人。
姑妈从这次出走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沙。姑父也没有带她去湖州。他们先是在上海住了下来。后来,姑父进入了军队,又考入了黄埔军校,毕业后有了一个体面的职位,姑妈也就安心地做起了她的长官太太。然而好景不长,解放战争中,国民党节节败退,最后只剩下逃往台湾一条路,姑父也得到了撤往台湾的命令,可是姑妈刚生下孩子,身子虚弱得很,不可能跟着他撤离。这时共.产党的策反工作又做得非常到位,于是,姑父带领他的部队起义了。
应该说一开始共.产党对姑父并不薄,把他安排在军需处下的一个大米加工厂当厂长,然而姑父毕竟是那种蜜罐里长大的公子哥儿,好排场,重享受,挪用公款把办公室装修得舒适体面,加之又有人诬告他往大米里掺沙子,那时刚好是抗美援朝战争时期,于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等待他的就是三十几年的铁窗生活。
姑父被抓起来了,姑妈悲痛欲绝,四处求人找关系希望能救出他来。然而一个乡下女子,没有读过什么书,没有关系网,孤身一人,又是在那种大背景下,救人谈何容易。最后不仅没有救出姑父,连她那幼小的儿子也因病耽误治疗,离他而去。
姑妈一个人流落在上海,在一个绣花厂里找到一份工作。那时的姑妈,虽然历尽沧桑,但依旧年轻漂亮,又有一手过硬的绣花技艺,在厂子里还是很有人气的。拥有不少追求者,其中就有刚死了老婆的一把手厂长。大家都劝姑妈赶紧跟那国民党的特务把婚离了,给自己找条出路。我父亲还专程赶到上海,想帮姑妈处理好这事。然而,姑妈是铁了心,谁的劝也听不进去,她说她既然做了他的妻子,不管他遇到什么问题,变成什么人,她都是他的妻子,会一直等着他回来。我父亲自然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只得无奈地回来了。
姑妈以后的日子,傻子也能想象出是如何的艰难。她后来把我姐姐带过去做女儿了,多少给她那寂寞的生活带来了一丝生气。然而,也是因姑父的原因,姐姐的户口一直过不去,姑妈不知打了多少申请,人家一句话就回绝了:“上海市的户口那么好进吗?那么多劳动人民的子女都进不了,怎么能让一个国民党特务的养女进呢?”没有户口,姐姐的入学问题就变得格外的棘手,每当要升入更高一级学校读书的时候,姑妈总是快把腿跑断了才勉勉强强把事情弄妥。姐姐好不容易高中毕业了,可是又不能参加上海市的高考,要回到户口所在地参加高考,面对完全不同的课本,姐姐连报考的信心都没有了。
那时候,没户口找工作几乎是天方夜谭,所以,姐姐毕业后不顾姑妈反对,只身离开上海,回来考工了。我不能想象姐姐离开后,姑妈是怎样的伤心难受。
还好,不久,姑父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回到了姑妈身边。其实,所谓的解决,也就是把他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撤了,给他解决了上海市的户口,并在街道帮他找了一个工作而已。毕竟那年头像他这种冤假错案太多了,平反也就是一个名而已,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补偿。更何况,姑父挪用公款装修豪华办公室的事是确实存在的。姑妈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把姐姐的户口弄过去。人家也同意了,可是姐姐那时已经在这里找了男朋友,而且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一生都在为着爱情而活的姑妈于是断然放弃了把姐姐户口弄到上海的机会。
我第一次见姑父姑妈是一九九一年,单位组织到北京旅游,回来的时候经过上海。我和我的一个同学按着地址去找姑妈家。在杨家渡下车,沿着中山南路寻找姑妈家的门牌号。我们在那门牌号前停了下来,原来这门牌号对应的是一栋破旧的两层小楼,可不是一家呀。正在这时,下来一老者,很高,有些清瘦,背微微地佝偻着。他直接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他就是我姑父,在楼上看到我们,感觉我和我姐很像,就猜想是我。他把我们带到了二楼的家中。所谓的家,只有一间房,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有些拥挤,却收拾得特别干净。姑妈正在做饭,看到我就控制不住地抹眼泪。
墙上挂有一个相框,里边有一张姑父姑妈年轻时的照片,一身戎装的姑父,笔挺的身板,炯炯有神的眼睛,淡淡的笑意,多么的意气风发;而边上的姑妈那么清秀美丽,小鸟依人般的靠着他。看着照片,再望望屋子里这对年近古稀,老态龙钟的老人,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苍凉感。
晚上,我们坐在一起聊天,面对着这两位从小就给我太多神秘感的亲人,我很想再多了解他们一点,可是,他们似乎对以前的那些事不愿多谈,我每每问及,他们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站在窗口,我望着不远处的那个曾经是上海滩繁华热闹之地的十六铺,想着姑妈这些年来的凄清生活,心中平添了许多的感慨。
九三年暑假,我来到上海找工作,为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也为能对姑父姑妈的晚年有所关照。他们很高兴,姑妈对我说慢慢找,没找到合适的她养我三五年也不成问题,姑父更是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但姑妈很不赞成他的做法,她说找对象哪能那么随便,应该等安定下来再慎重地考虑。每天我出门的时候,他们总是要把我送到小区门口,那时他们已经搬到了杨浦区的新房子里。傍晚,只要我回来稍晚一点,就看到姑妈站在小区入口处焦急地张望。晚上从来不许我出门,六点半就把外门反锁好,八点半关灯睡觉。这对于过惯了自由生活的我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我常常躺在床上,望着从窗口透进来的月光,想象着月亮的形状:是弯还是圆?毫不夸张,那次在上海的四十多天里,我没有看到过月亮的形状。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我找到了几个不错的工作,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当出租车载着我缓缓开动,透过车窗望着伫立在风中的两位老人落寞的神情,我流泪了,心里默默地念着:对不起!
这之后的第三年,姑妈因脑溢血去世。姑父执意把她葬在长沙老家的龙家祖墓里。时隔五十多年,姑妈终于回到自己的故乡,龙家终于接受了这个儿媳妇。
姑妈过世后,姑父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在黄埔同学会的帮助下,把姐姐孩子的户口转了过去,可那只是个孩子,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根本没法照顾姑父。因此,姑父还是孤身一人呆在上海。我们常常通信,姑父写得一手漂亮的字,文笔也不错,从他的信中,我读到了一份孤寂与无奈。
零零年,单位派我到上海学习一个月,但学习的地点在闸北区,离姑父家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中途我抽时间去看了他一次。他更老了,行动都有些不便了。原来一尘不染的屋子里积满了污垢,他也没有精力去收拾。有一个管理他生活的阿姨,可也仅仅是为他做一日三餐而已。吃过中饭,我帮他收拾干净屋子就要走了。他坚持要送我,到终于要分手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我答应学习结束的时候再来看他,然而日程安排很紧,根本由不得我。这次分别就成了我们的永别,不久,姑父就去世。
我们打算把姑父送回老家和姑妈安葬在一起的。我们想当然的认为,这也是姑父的想法。可是,我们被通知,姑父生前已经签署了遗体捐献书。把整个遗体捐献给长海医院用于医学科研试验。
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理解姑父的选择。我的姑妈,那个等了他一辈子的女人,现在孤零零的躺在龙家祖墓里,那里是她不熟悉的世界,没有她至亲的人,她是多么希望他能过去陪着她。既然他不打算把那里作为自己死后的安身之所,为什么当初要把那个痴心爱着自己的女人送往那里呢?
那个世界里,姑妈的等待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