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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灰色灰,白色白


作者:掌上明珠 秀才,2514.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35发表时间:2013-10-29 20:25:48


   灰灰从家里出来的前一天,山里刚下过一场雪,虽然不大,却也细细密密地盖了一层。站在自家屋前向远处望,白茫茫一片,虽然整个村子错落有致,却都被凝固着镶嵌成一幅雪色图画,尤其是梯田,一层一层的白,像谁用刷子抹上去的。
   灰灰还不满十六岁。两个红脸蛋像九月挂在树梢上熟透了的苹果,又红又圆。鼻子塌塌的,窝在脸蛋中间,像是忘了长出来。肿眼泡,厚眼皮,像是好不容易拿刀片在脸上剌开了两道细缝缝。眉毛淡淡的,还泛着枯燥的黄,像落败的芦苇。光是这幅长相,大姐就看不上。
   她给老三使了个眼色,两人错前错后来到厨房,大姐的脸上就挂下霜来:临走前,给你咋安顿的,要个长得俊的,你看看你挑的这人,比黄河滩上的鹅琅石头好不到哪去。
   老三一脸不乐意,她高出大姐整整一头,目光抛出一条弧线,跃过挡在前面的矮矮小小的大姐,落在白色头巾盖着的一个大铝盆上,下面是刚卤出来的猪头肉,还冒着白花花的热气。这股蹿鼻子的香味勾出了她嘴里的酣水,也更让她有些耐不住馋,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下一口吐沫,嘟囔着:这已经是张掖乡里最俊的了。不信,你自己挑去!
   大姐看懂了老三眼里的那道馋光,转过身,揭开油腻腻的白头巾,拿手翻捡着,挑出一个小一些的猪耳朵,上面还在往下滴着红黏黏的卤汤,汤汁一滴一滴泛着油光,更让人饥渴不已。恨不能一把拽过来,塞进嘴里,张大嘴巴咬一块,美美地嚼上几口,把肉、耳朵上的脆骨及沾满了的卤汁都一起咽进肚子里,这才压得住心里的那份焦躁。
   大姐并没有把整只耳朵递给老三,而是压在案板上,提起刀,小心地切下一块,也就细细的一绺,用拇指和食指夹了,提溜到老三嘴边,叫着:张嘴!老三听话地长大嘴巴,那绺猪耳朵条就掉进她的嘴里,也仅仅只够糊住一排牙缝缝,嘴巴显然是张得太大了。老三顾不得说话,狼吞虎咽地嚼,嚼得脆骨咯蹦乱响。
   大姐把躺在案板上少了一绺的猪耳朵小心地放回铝盆,盖上头巾,又把两根捏过猪耳朵的手指放进嘴巴里使劲地吸允着,砸吧砸吧嘴,说:香得很呢!然后,还没等老三反应过来,她已经被大姐一把推出了厨房,一个踉跄站稳,就到了地中央。
   这是大姐和大姐夫开的饭馆。不大,也就六七十平米,一个大厅带两个雅座,后面是厨房。雅座在刚进门右手边,最里面的雅座支了一张单人床,晚上大姐夫睡在店里看门,有时大姐也留下,说是一起看门,大伙就笑,心知肚明地笑。刚进门的左手边是一组长柜台,摆满了烟烟酒酒以及蚕豆、花生等零碎东西。柜台一直伸到厨房门口,靠近厨房的那节柜台摆满了一个又一个洁白考究的盖碗子,里面早早放好了红枣、枸杞、葡萄干、桂圆、沙枣等宁夏特产的八宝,有客人来了,就上一碗八宝盖碗茶,稍微沏一会,手轻轻地提起上盖碗拨拉几下,露出金黄色的茶水,细细的抿一口,香,甜,润。一步开外就是厨房,半截鸳鸯戏水的门帘子遮挡着,外面是十里八乡的吃客,里面是烟火缭绕的炉火。
   店里的主厨是大姐和大姐夫,大姐擅长煎炒炸蒸,大姐夫擅长炖,清炖羊肉是他的招牌菜。灰灰来之前,帮厨的丫头只有一个,叫白雪,今年已经二十二了,桃唇杏眼,皮肤白皙,身材凹凸有致,怎么看怎么招人。大姐背过春喜,对自己男人说:得再找个人呢,白雪留不住,万一哪天走了,把我们的幌子就亮瞎了。
   开春天气刚转暖,听着老三要到山里卖塑料盆,临走前,大姐把老三叫来,给烩了一大碗羊肉,美美地让吃了一顿,然后安顿说,给饭馆瞅个山里的丫头,能吃苦,也不惦记着三天两头回家。年龄也不能大,大了心思就乱了。最后又再三的叮嘱,一定要俊,饭馆是见人的活,长得丑了,端碗饭出来,让人都没了胃口。
   大姐是个时髦人,每天即便站在伙房里,端着炒瓢,挥舞着锅铲,被炉火炙烤得汗流浃背,也要穿上屁股后面开着一寸小叉的黑色一步裙,上身套一件白色丝绸短褂,脚上蹬一双白色高跟凉鞋。有时实在站累了,就在厨房放一双平底布鞋,炒菜时穿布鞋,炒好了,上菜时,立马换上五寸高的高跟鞋蹬蹬蹬地摆着胯出去。附近来吃饭的人,都说老马好福气,娶了朵牡丹插在家里,不仅雍容华贵,还泼实能干。老马就是大姐夫,年龄也不大,四十出头,个头不高,模样周正,性子时急时缓,爱说爱笑。
   白雪刚从家里出来时,也是个一脸土腥气的农村姑娘,硬是被大姐一点一点地调教出来,穿白色针织的短袖,穿红色亚麻的一步裙,穿肉色贴身的长筒袜,把饱满的胸部和拢圆的屁股裹得前凸后翘,引得乡政府的人以及乡下来吃饭的庄稼人恨不得眼里冒出火来。
   老三家里开了个塑料厂,收些从地里撤下来的旧塑料、旧地膜,抖落干净土,用机器一搅一压,就吐出来一个个酱红色的塑料盆子来。有的就近批发给城里的商贩,有的就拉到山里卖个好价钱。那里的东西稀罕,不用吆喝,三五天就能卖完一车。灰灰就是老三卖完盆子,从田边地埂上捡来的。
   男人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去尿尿,老三下车活动活动撅了半晌的腿,灰灰正和爹娘及哥哥在田里干活,搭一个褪了色的红头巾,把一张脸裹得严严实实,身材胖墩墩,两条腿又短又粗,一双手工纳出来的松紧鞋沾满了泥土,开春了,身上还是一件旧袄子,外面套一件袖口开了线的酱紫色毛衣。
   老三能说会道,趁着男人一泡尿的功夫,说活了灰灰一家人的心思,把一个从来没出过家门的闺女交到老三手上。老三的话就像是在冰窟窿上钻了个眼,愣是冒出一股鲜活活的水来,那股水就是灰灰爹娘腾空而起的希望,盼着灰灰在山外头出人头地,给家里能置办下一份好光景。
   两人一起上了三轮车,灰灰摘了头巾,老三才暗吸一口冷气,这个姑娘长相真不咋滴,心里就在盘算怎么给大姐交代。那碗烩羊肉不是白吃的,尤其是大姐的烩羊肉,汤汤水水从来都是好吃难消化。
   好在老三脸皮厚,动不动就没皮没臊地赖,装傻卖疯,甚至还会撂挑子,大家背地里都叫她三半吊子。到后来,就当着面叫了,她再做下啥不得体的事,就嬉皮笑脸地说:没办法么,我就是个半吊子人,你就别和我计较。这句话十拿九稳的管用,帮她摆平了很多看似难以摆平的事。
   现在,她把灰灰交到大姐手上,用得就是这一招。灰灰身上还穿着那件酱红色的毛衣,袖口的线头掉出来,絮絮叼叼地耷拉着。手红肿红肿的,还咧着许多小口,泛着黑黑的红,好几处还胀出几个脓包,看着,就让人心里忍不住的翻腾。
   大姐问她叫啥,她低着头,不敢吭声,大概看出大姐对她不满意,心里就露出怯来。老三拿眼睛剜了她一眼,帮着答道:叫灰灰!大姐低声念了一句,灰灰,又疑惑的问到:那个灰?老三把脖子一扭,眼睛一翻,嘴巴一撇,嚷道:谁知道哪个灰,我又不认识字。老三没念过书,小时家里穷,个子又比同龄人长得高,早早就跟着爹娘在队上挣工分。大姐反而还将就着上到初中毕业,为此,大姐老是感觉愧对这个妹妹。
   大姐盯着灰灰看,灰灰实在瓷不住了,这才抬起头来,脸一红,低声说:阿爹给起的名字么,没上过学,也没写过字,我也不知道哪个灰。大姐问:姓啥?灰灰还是低着头:张!大姐嘴里低声念叨着:张灰灰!心里不由得暗暗思忖,人长得难看,名字也听着别扭。就想给改名字,正说着,老马从外面进来,说:有啥好改的,就叫张灰灰,好着呢。大姐问:哪个灰?老马说:灰色的灰,好写好记!说着,走到柜台里面,拿出记账的本子,在空白页写下三个大大的字:张灰灰!撕下那页纸,递给灰灰,说:这就是你的名字,闲了你就学着写,以后用得着呢!灰灰捏着纸,看了又看,横竖撇捺的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门门道道。不过,心里还是高兴,总算知道自己的名字咋写了。
   大姐找出几件自己穿过的半新不旧的衣服,丢给白雪,让她带灰灰去后面的宿舍把那身衣服换了。换过衣服的灰灰还是带着压不住的土气,吃过饭,大姐又使着春喜把灰灰领到旁边的理发店把那头乌黑乌黑的头发给剪了,留了一个时髦的学生头。虽然脸蛋还是红扑扑的,但圆脸配上新发型,反而透着一种纯朴的美。
   灰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高兴,眉梢上都带着笑。她不会说普通话,更不会说中宁话,用一口纯正的固原话对大姐说:姐姐,你看额美得很么!额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理发尼!大姐瞪一眼灰灰,板着脸训:来中宁就要学中宁话,不要动不动就额,额,额的,说我!
   灰灰伸了伸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脸越发地红,像掉进了酒坛子里,慢慢地说着:你要让额慢慢改么!老马端着一杯刚泡上的新茶从厨房出来,大声说:再听见你说额,就不要吃饭了。灰灰慌忙低下头,不敢看老马。一屋子人全笑了,看着灰灰,就像看着街头地摊上被耍着玩的猴,哪哪都透着可笑。
   老三临走的时候,大姐追出来问,灰灰有婆家没,老三肯定地说,没有,我问了。大姐这才放下心来,推开纱门,快步的进了屋。山里许配婆家早,好多都订的是娃娃亲,大姐就怕好不容易费心调教出来一个,婚期到了,煮熟的鸭子飞了,店里又缺了人手。大姐说:调教一个出来,就要让她踏踏实实地在店里干上个三年五年。大姐是精明人,向来不干赔钱的买卖。
   灰灰和白雪一起住在后面的宿舍里。晚上睡在被窝里,灰灰才偷偷地对白雪说,我还没有十六呢,三姐姐怕大姐不要我,让我说大了一岁。白雪就笑:你还有啥瞒着大姐?灰灰小心地把头发抹平,压在枕头上,又把被子拉在脸上,只露出一对眯缝缝眼,答非所问地说:大姐厉害吗?姐夫厉害吗?我咋不敢和姐夫说话,也不敢看他。
   白雪一把拉灭了灯,黑暗里低声叨叨着:没人吃你,睡觉吧!
   灰灰离家第一夜,就在一轮明晃晃的月亮的陪伴下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二
   饭馆是要早起的。五点大姐就来拍外面的铁门,震得窗户玻璃哐啷哐啷响。白雪带着一脸的倦意从被窝里坐起来,紧闭着眼睛摸索着穿衣服。灰灰一咕噜爬起来,急忙忙地找裤子,穿裤子时太着急了,两只腿伸进一个裤腿里,差点从炕上栽下来。昨天穿来的那双布鞋已经被大姐扔了,换给她一双黑色的小高跟皮鞋。灰灰脚背高,塞进去,鞋子就被撑得满满当当的,像地里堆起来的小土包。
   她脚上的袜子还是那种花里胡哨的尼龙棉袜子,配上皮鞋显得不伦不类,白雪看不过眼,送给她一双薄丝袜。灰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叨着:这薄薄的能穿吗,轻轻个就能戳个洞。白雪就笑,问她轻轻个是啥意思。她也笑,不经穿么,再说也不暖和,冷死了。白雪又笑:这里比你们那暖和,又整天待在屋里,冻不着你。灰灰这才小心地把丝袜撑开,把一双肥脚慢慢地塞进去,虽然还是圆咕隆咚,但一下子就有了乖巧的感觉,不像穿着尼龙袜那么笨。
   她穿高跟鞋还不习惯,走路时一拐一拐的,像是脚上扎了刺。如果在饭馆坐着剥蒜,她就偷偷把脚从鞋里提出来,让脚好好地松快松快。大姐看见了,总会骂她,让她穿上鞋,说一个屋子都能闻见她的脚臭味。趁没人的时候,她也低头闻一闻,丝袜不吸汗,真的有味道,而且鞋底一直湿漉漉,稀海海的,走路都打滑。灰灰就特别怕上厕所,厕所离饭馆有几十米远,走一趟,比正月十五耍狮子踩高跷还累。
   天还是没亮透,星星还挂在树梢梢上。灰灰跟在白雪的后面进了饭馆,大姐和老马早都起来了。老马骑着摩托三轮去县城批发菜。大姐在和面。早上饭馆要给旁边的砖厂卖早点,熬一大锅稀饭,蒸几笼包子花卷,配些小菜,就能对付过去。
   灰灰劲大,抢着揉面。别看她个头小,站在地中间像截胖墩墩的木头桩子,但是山里人实在,干活不惜力气,占了半张案板的一大团面,被她一双胖乎乎的手揉捏着,竟然也揉出了劲道。冲着这一点,大姐还是满意的。揉好了面,灰灰就跟着白雪学包包子,总包不好。山里难得吃一次白米白面,最多掺些黑面或玉米碴子蒸些杂面馍馍出来,那里舍得蒸包子。花卷灰灰倒是捏得很好,揪一疙瘩面,揉圆了,压扁,用擀仗擀出一个长条,提起来,窝在手心里,绕几圈,就成了一朵面花花,上面再撒些茴香,闻着都是香。
   饭馆里的活并不难,除了早点,灰灰就是帮着打下手,拣菜,淘米,洗碗,扫地。乡上来人,是大姐主厨,春喜帮着配菜,端菜。隔壁砖厂的工人来吃饭,一般都是一碗炒面,白雪就能掌勺,灰灰帮着揪面。毕竟是乡下,来吃饭的人并不多,尤其是中午空闲下来,灰灰和白雪就坐在空空的大厅里聊天,看电视,胡谝。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一个月过去了。比起刚来,灰灰已经瘦了些。肥嘟嘟的脸慢慢地平整下来,鼻子也显得大了,像尖尖的小辣椒,肤色也白了,粉扑扑的,在蘑菇头发型的映衬下,更像一朵粉嫩的莲花,如果不开口说话,大概没人能猜出她是从山里出来的姑娘。
   她跟着大姐去过几趟街上,眼花缭乱的,见了车就慌忙忙地躲开,生怕碰了自己。她不会骑自行车,都是坐老马的摩托车去,三个人挤在一辆125摩托上,突突突地在乡村公路上跑,灰灰就觉得很美。这在山里,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无论多远的路,只能靠两条腿走,翻山越岭,爬坡淌沟,多大的力气也能给你消磨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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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都说人的命天注定,而现实中,人的命也要靠自己去争取,无论上学、务工还是经商,总会在一天天的努力充实中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还有一些人的命运却是用自己的青春与身体换来,一个饭馆里的两个服务员,虽然外貌和秉性大不相同,但却同样做了权利与金钱的奴隶,所不同的是白雪头脑简单,毁了自己一生,而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灰灰却有着自己的小聪明,她边看着周围人的故事,边做着自己的打算,为了留在城里,为了家里的亲人,这个看似笨拙的山野女孩走了一步险棋,以身体交换了楼房与钱财,虽然她的丈夫与占有她的李主任都没能让她如愿,但当他们离去时,新的接班者终于完成了灰灰的夙愿,她为了自己成为真正的城里人而骄傲,这种以尊严交换来的、浅薄的骄傲如此可笑,然而,我们能说灰灰错了吗,还是说大姐或者白雪错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女人是坚强而隐忍的,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在她的世界里,做城里人的骄傲远比做人的尊严更加重要,这个世界不只是简单的是与非,也不可能除了黑即是白,就像主人公的名字一样,很多人与事都在灰色地带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作者在一个曲折的故事里阐述着深刻的人生道理,诠释着这个世界中以另一种状态存在的人生。这篇文字从布局谋篇到字里行间,都呈现出一种成熟练达的写作状态,特别是对人物的塑造,极是生动传神。精彩美文,推荐共赏。【编辑:瞳若秋水】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030002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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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3-10-29 20:44:17
  有幸编辑到明珠的一篇大文,欣喜,欣赏,问好。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2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3-10-29 20:45:18
  明珠离开那么久,这次回来带了这么多礼物,真的让人感动,再次感谢对江山文学的支持,愿明珠在这里大放异彩。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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