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落叶一片一片地坠满了院落。古老的青瓦缝隙中，几簇野草孤独地于风中摇摆着。穿过小院方正的樊篱，蓝天白云生出了细细的牵扯，将我的思绪拉远，渐渐于记忆中将一个人的影像清晰地牵扯出来。
　　 田野上的荒草经过了一冬的严酷折磨，终于冲破了严寒的阻碍，争先恐后地钻出了地面。星星点点的绿意像星火点燃了人们心间的希望。村后的山上，槐树再度开满了串串白色的花儿。那种香甜与清芬，吸引了无数的女人。把鲜嫩嫩的槐花摘下来，在清澈的溪水里洗过，拿回家后，或做馅，或兑些玉米面直接做成菜饼子，可是那个年代里难得的美味。每当槐花开时，村后的山林里，就聚集了三三两两的女人，她们有的用长长的钩子勾取，有些年纪小而且身子伶俐的，直接爬了上去，树上的人儿咯咯笑着，年轻的脸庞在光影的交错中，恍然也变成了一串槐花，在贫瘠的岁月里发出淡淡的光彩来。
　　 小麦自小像个男孩一样。爬树、摸鱼、掏鸟窝几乎样样精通。这次，又是她爬了上去，找了一处繁密地儿安定下来，两只手左右开弓，便有一串串的槐花如冬季里枝头抖落的雪块，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下面的女孩像小鸟一样欢快地笑着跑来跑去捡拾。小麦的身子燕子一样灵巧地在枝杈间穿梭，正采得兴起时，忽然听到咔嚓一声，一根枝桠应声而断，小麦的身体便像一朵槐花，直直地落了下去。
　　 女伴们齐呼出声，呼声也惊动了其他的人，都纷纷拥了过来。小麦跌落在一片槐花铺成的白色地毯上，等到同伴扶起她时，她的头上还斜斜地沾着一串似雪的槐花，脸色也像槐花一样惨白。面对众人的围观，她有些不好意思，羞羞地笑笑，站起来想要回家去。这一站，才发现自己的脚钻心的疼。
　　 此时，天色渐暗，小麦只好被两个女伴搀着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围观的人早已匆匆散去，只有一个男人没走。他跟在三个女人后面，犹豫了许久，终于走上前去，拦住了她们。“我来背你吧.”他有些羞赧地对小麦说。两个女伴早就急着回家了，自然是求之不得。小麦却实在是不好意思，脸上羞得红红的，犹豫着被两个女伴连拖带拽地送到了广成的背上。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本来还想拒绝的小麦没了声音。
　　 小麦伏在广成宽阔结实的后背上时，心开始没来由地乱跳。她知道广成家里就他自己，家里一贫如洗。人虽然不错，但在农村人脉总是显得稀薄了些，所以一直没有人给他张罗着提亲。此刻，伏在广成背上，有种淡淡的汗香若有若无似地钻入小麦的鼻翼，那种感觉，很踏实温暖。小麦心里，慢慢地生出一缕一缕的感动和喜欢。她突然希望时光停止，就这样让广成一直一直地背下去。
　　 那日回家之后，广成与小麦再没有单独见面的时候了。偶尔见到，彼此点点头，眼神里飞出一些说不清楚的牵扯，快速地交集之后，又似乎受了惊吓一样分开，却每次都让小麦的心狂跳上好一段时间。
　　 渐渐地，那种莫名的情愫让两个人欲罢不能，陷入一种奇怪的氛围中。人群中，他们会不自觉地去搜寻对方的影子及声音，对彼此的一切都有着最深刻最敏锐的触觉。他们之间既陌生又熟悉，有时候感觉从一个眼神里就能够读懂对方。可是当两个人互相用眼神认真对视，探询时，又被对方装出来的深沉吓到，误以为自己的感觉是错误的。那个年代里，男女之间的社交是封闭而且狭窄的，除非是订了亲事的，不然是绝对不敢私下里有交流的。
　　 他们偶尔的一次交集是在那年的冬季。地里的庄稼被归拢到了仓库里，收割后的田地里一片光秃秃的，田边地头处，只有冷不丁的杂草竖立着。这时候的大地，看起来像一个秃了顶的老人，在微微的凉意里叹着气。
　　 那日，小麦洗好了碗筷，帮母亲安顿好了弟妹，转身出了屋门，将一桶搅拌好的饲料倒给了猪。麻利地忙完后，她想起了要去同村的女伴家拿个鞋垫的样式来，于是匆匆走出了家门。村里许多女孩子都忙着绣呢，将来找了婆家的时候要看针线活的。想到将来，小麦冷不丁地就想起了广成，想起了他宽阔的背，想起了他身上男人的汗香味，想得脸微微的烫。刚走到前面屋子的拐角处，被一双大手突然就拉住了，惊恐中的她正要喊叫，那个人出声阻止了她：“小麦，是我，广成。我找你有事！”
　　 “广成！”小麦的心又开始不规律的跳，“有什么事，这么晚？”
　　 广成也不说话，拉着她就向村东头跑。小麦的心也被他拖拽地飞了起来，黑暗中，两个人特别默契，好似把这一幕已经演习了许多次一样。
　　 村东头，有一处废弃了的饲养室。其中一间过去是饲养员住过的，而今牲口都没了，自然人也跟着走了，现在空了下来。
　　 广成拖了小麦进去。一通疾跑，让黑暗中的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空间蓦然变得狭窄而且局促起来。
　　 “小麦，我想跟你好。”
　　 ......
　　 “小麦，我喜欢你。”
　　 ......
　　 “小麦，你说话啊，我喜欢听你说话。”
　　 广成叫得越急，小麦越是无言。只是在黑暗中偷偷地笑。幸福来得太快太猛，她来不及反应过来，只想笑，甚至大声地笑出来。
　　 广成抓着小麦的手越来越用力，小麦都有些疼了。可是，小麦喜欢。广成抓得越紧，她心里越是喜欢。她想回应广成说“我也喜欢”。却不知为何，平时的伶牙俐齿此刻全部失去了，她只能是被动地应着，笑着。她的心像开春时破冻了的河水，清凌凌、鲜亮亮地奔流着。
　　 广成叫，小麦小麦，那声音磁磁的，生出了亮闪闪的小钩子，将小麦的心儿撩拨得七上八下。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彼此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广成伸出手来，慢慢地，颤栗着抚过小麦的脸，小麦没有躲开。他的手带着一种让人迷乱的温度，使小麦的身上无端有些燥热。小麦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像是那日沾在她鬓边的那朵槐花，清芬袭人。
　　 小麦，等我回来。我要给你一场风光的婚礼。广成低低的耳语。这次，他听到小麦清晰地答应了一声。这一声呢喃一样的嗯，在广成的耳朵里像是冲天而起的花炮，给了他生命里新的喜悦与希望。四面透风的破饲养室里，突然变得温暖如春。
　　 那晚，是广成在村里的最后一个夜晚，第二日，他便参军走了。他走之后，小麦的日子看起来没有什么改变，每日里出工，下地，晚上重复着所有的家务事。她越来越忙碌，因为她知道，只有忙碌才能让自己少想一些广成。
　　 随着几个弟弟妹妹的长大，他们的花销日复一日地增多，小麦的家境愈发窘迫了。父母没日没夜地操劳，换来的只是勉强的温饱。小麦白天在生产队里像个男人一样做工，晚上回来就着昏黄的油灯做些手工。所有的艰辛对她的美丽没有丝毫的损耗，她像只跃跃欲飞的凤凰，在贫瘠的生活里照亮了许多人的眼睛。
　　 一日，大喇叭里传来广播的声音：小麦，小麦，你的信，过来拿家去了。重复了两次，小麦听得真真的。她心里像敲了鼓，突然就跳得没次序了。她知道一定是广成的，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砸得她有些泪湿，好不容易挨到下工，蹦跳着就往大队部跑。半路上，迎面撞上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嘴巴上仍旧挂着经年不歇气的老旱烟袋，丝丝拉拉地冒着火星。他一把拽住了匆匆忙忙的小麦，问：“干嘛去？”小麦说：“看信啊，有我的信。”父亲沉吟了一下，被苦难和操劳揉皱了的脸上挂着一层霜：“别去了，是他们喊错了。我刚从那里过来呢。”“怎么会？”小麦辩解道，“我听得真实着呢。”父亲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还不信你老子了是吧，我还骗你不成？”这句话噎得小麦哑口无言。低下头，十分不情愿地走回家去。她心里充满了疑问，嘴上虽然不再反驳，可心里却想着第二日趁父亲不在再去问的。
　　 当天晚上，就有人上门来提亲了。是山下那个村里的一户人家，家境在当时算是殷实的。关键是，他家就一个儿子，而且是个有工作的。这样的条件在当时是数一数二的，父亲和母亲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小麦心里装着广成，自然不乐意。可是，她刚说了个不字，就被父亲责怪的眼光把后面的话逼了回去。母亲看着小麦，心里知道她是委屈的，但是这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实在是需要有家人来帮忙负担了。小麦是老大，不委屈她委屈谁？
　　 父亲走出去之后，母亲拉过小麦，将她拥进怀里，像儿时一样紧紧抱着她。母亲说：“小麦，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你看这一大家子人，你给娘出个主意，如何维持下去？”小麦的眼睛盯着那盏扑朔迷离的油灯，那油灯的光晕渐渐朦胧，扩大，一个人的样子清晰地站在了她的眼前。浓眉大眼的，盯着小麦说：“小麦，小麦，等我回来......”小麦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她哇地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小麦心里想，广成，我该怎么办？你教教我！你走了那么久，连封信都没有，你让我如何坚持下去？她现在甚至不能确定广成是不是真的爱自己，即使回来了，娶不娶也不一定。那短暂的恋情，虽然刻骨，却像春花一样容易凋零吧。想着每日里为温饱挣扎的弟妹，想着父母经年累月的辛苦，小麦的心沉入了潭底。
　　 三个月后，小麦嫁了。临嫁的头天晚上，她来到了那个废弃的饲养室里，哭了许久。算是对自己青春的一场祭奠吧。
　　 小麦出嫁了。丈夫阿堂翻过那道山将小麦接了过去。鞭炮声中，哄闹的人群像疯了一样挤进窄小的院落里。一进门，迎接她的是公公那双兔子一样被酒精烧红了的眼睛。这双眼睛隐藏在层层叠叠的皱纹中间，被经年累月的烟火和烦恼消磨的只剩下了颓废。可是，看到小麦的那一刻，那双眼睛，竟然如被划着的火柴，刺啦一声点亮了。那里面，突然多了些让小麦隐约感到可怕的东西。虽然稍纵即逝，快的像是错觉，可是小麦玲珑的心里还是有了些不安。
　　 昏暗的房间内，一盏油灯忽明忽暗，小麦安静地坐在土炕上。她从窗户的缝隙中，隐约的听到了人群散去的声音。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桃花一样鲜艳动人。她奇怪的是，今晚竟然没有闹房的。在农村，没有闹房的，是要被人家瞧不起的。不过，这样也遂了小麦的心愿。她的心里，有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眼神里，有一种明显的忧伤。小麦知道，那是广成，于是，她叹了口气。今晚，这另样的安静让她的心有些忐忑，反常的，必然是有说法的。小麦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从小就替父母出谋划策，对一些事情已经有了成熟的看法与见解。
　　 又是一阵风挤了进来。那盏油灯被吹得左摇右摆，几欲熄灭。屋外的人声渐杳，小麦奇怪怎么一天都没见到阿堂呢。正在此时，只听吱钮一声，门被推开了。一股凉风带着浓重的酒气灌了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呲着满口被土烟熏黑的参差不齐的牙，满脸纹路里藏着数不尽的阴影，一双眼睛倒是灵活得很，闪着淫邪与贪婪向着炕上的小麦晃去。小麦吓了一跳，心跳又开始砰砰的加速。现在她突然渴望夫的来到。
　　 “爹。”小麦怯生生的叫。由于陌生和惊恐，那声音就像被风干过的一样，涩涩的。她叫的用意其实很明显，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这个时候公公是不该来儿媳房间的。这一声叫，是提醒公公注意自己的身份，也希望有些事情能够防患于未然。她从公公的眼神里嗅出了某种不安定的味道。可惜，那个做公公的，眼神里的火焰越来越旺，积攒了十几年的欲火早已将他烧得失去了理智。他嘴里一边答应着，一边向炕上的儿媳扑过去。
　　 小麦是个做农活出身的，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她企图跳下炕逃脱，却被公公一下子捞到了脚脖子，顺势摔倒，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个罪恶的身体便压了上去。小麦的手像钩子一样，在公公的脸上挠出了三条血痕。这一下，惹得公公火起，双手死死掐住小麦的脖子，直到她昏了过去。
　　 ......
　　 半夜，清冷的月悄悄地爬上了窗棱。它的光辉像一双温柔的手，轻抚过小麦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庞，小麦慢慢醒了过来。她的身体像被撕扯似的疼，脖子处有明显的淤青。她不想动，只安静地躺着，眼角处泪水横飞。阿堂到现在也没过来，不知到哪里去了。小麦真的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无法相信这一切，更不敢也不愿意承认那个人是自己的公爹！这一切，像一场梦，她宁愿醒来之后，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
　　 她直愣愣地盯着地下，视线慢慢上移，移到门框的横梁处停住了。这里挂个绳子应该可以，她想象此刻自己死去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不动，不流泪，没有呼吸，该多好。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她不用每天那么辛苦那么操心，她不用去管兄弟姐妹们的生计，她不用去管母亲的病症如何如何了。想到母亲，她的心突然就揪了起来。若是自己去了，母亲会怎样？谁来照顾她，谁来帮她料理这一大家子的事情？弟弟妹妹们的婚事以及将来，谁帮她？
　　 想到这里，那道横梁忽然便失去了作用。小麦只能无声的哭，艰辛的生活教会了她必须面对一切的龌蹉与磨难。她的生命和幸福一样，有时候是自己做不了主的。
　　 一个晚上，阿堂都销声匿迹。一个晚上，泪水泡凉了小麦的心。当东方亮起微微的晨曦，早起的公鸡开始第一声啼叫的时候，那个消失一晚上的阿堂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