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秋深，天高云淡。大江浩荡，奔腾东去。一山兀立，突入江心。我站在这江山之间，立于危岩之上，看落叶如金，芦花胜雪，心中不由得升起些许豪壮之气。
　　 清晨，旭日远远地从东方的江面上升起，漫天霞光照亮了江边峰岭上的崖壁，江上朝雾水汽渐渐飘散，有几只小小船儿，像是飘落的秋叶，漂浮在苍茫江水里。远山如螺，长江似练，山水如画，全都浸润在玫瑰色的晨光里。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是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的这首流传千古的《南乡子》把我们引上了北固山。
　　 北固山是座英雄山。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登临此地，对景抒怀，豪情激越，留下无数气吞山河的壮丽诗篇。我以为这些壮怀激烈的篇章里，辛弃疾的词章最是雄浑沉郁。他是中国文学史上少有的文武全才，一位不按文人套路写作的将军诗人。据说年轻时的辛弃疾相貌堂堂，武艺高强，尤其精通刀、戈、枪。20世纪末专家学者们排出中国十大词人排行榜，辛弃疾独占鳌头，排在大诗人苏轼前面。我以为就豪放诗人而言，能跟辛弃疾并肩而立的唯有另一位将军诗人岳飞，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多少诗句。
　　 在江南做诗人的辛弃疾，在北方是一位令金人丧胆的少年将军。他的老家在山东济南一个叫四凤闸的地方。他出生的时候，北宋已经被金人灭掉了十几年。用今天的话说他出生在沦陷区。公元1161年夏秋之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后方空虚。22岁的辛弃疾拉起一支2000人的队伍，投奔义军领袖耿京，进入济南南部山区打游击，为掌书记，负责保管义军的帅印。
　　 投入耿京义军不久，辛弃疾的战友、花和尚义端吃不了山里的苦，偷了耿京的帅印，向金兵营寨跑去，要叛变投敌。辛弃疾率领一哨人马疾追。义端逃进敌营，以为辛弃疾不敢再追。那晓得不要命的白马锦袍小将，一骑突进，浑身是胆，奋勇杀退拦阻的金军猛将，愣是从敌营中生擒叛徒义端和尚。义端跪地求饶。小将军不容分说，手起刀落，将叛徒一挥两段。少年将军辛弃疾，一身英雄气，敌营驰骋，如入无人之地。金兵眼睁睁看着他提着人头，从容而去。
　　 转过年来，绍兴三十二年正月，辛弃疾受耿京指派奉表归宋，南下建康，决心将起义军与南宋朝廷的正规军联合起来抗击金军。宋高宗赵构接见了辛弃疾，委任他为承务郎。在其北归途中，听到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叛徒张安国暗杀了耿京，带领大批义军投降了金兵。此时，辛弃疾身边只有与他同行的山寨二号头领贾瑞。少年小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与贾瑞一起，拍马飞奔，直趋山东，火速联系了一哨小股义军，带领五十人，袭入五万之众的敌营，将张安国劫出济州城，并号召耿京旧部反正。随后，辛弃疾带领万余义军“渴不暇饮，饥不暇食”，长驱渡淮，押解叛徒张安国至南宋都城建康斩首。时人洪迈记述曰：“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追忆当年，辛弃疾曾写下如下词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当年的少年小将是多么英姿飒爽、雄奇豪迈。而一句“可怜白发生”又唱出晚年的多少惆怅与无奈。南下后的辛弃疾，原本是要驰骋疆场，收复万里河山的。但是，他冒死投靠的却是懦弱偏安的南宋小朝廷。一世豪杰、一位英雄，不能上马杀敌，却不得不过着闲散的生活；不能在北国的刀光剑影里高唱《大风歌》，却不得不寄居在妩媚的江南，听那翠巾红袖浅吟低唱，将一身英雄气耗尽。杀敌无路，报国无门，怎能不让他心生郁闷。
　　 公正地说，南宋朝廷并没有亏待这位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许的英雄。他们不许他北伐抗金、跃马中原，却许给他锦衣玉食、美女阮梦、高官厚禄。32岁他任滁州太守、35岁担任江西提点刑狱，掌一路司法、节制诸路军队，相当于几个军区的总司令。南下的几十年里，他几次出任地方行政首长，官也越做越大，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心在中原，身老江南，怎能不让他痛苦万分。
　　 公元1104年辛弃疾来到京口，也就是今天的镇江担任知府。自从宋金划淮水为界，镇江就成为长江下游抗金的军事重镇。辛弃疾多次登上北固山，在北固楼上遥望沦陷的北国失地，发出北伐中原的呼喊，此前，他曾多次向朝廷递上北伐的军事计划，却都如泥牛入海，无人理睬。激愤之下，他只能填词造句，来抒发心中的不平与愤懑。除了前边那首《南乡子》，辛弃疾66岁时，还写下了另一首荡气回肠的词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写下此词两年后，1207年9月10日，即长眠于江西上饶铅山。这位将军诗人至死都没能实现自己北伐中原，收复失地的抱负，只留下这登高眺望，怀古忆昔，心潮澎湃，感慨万千，让后代千古传诵的词句。北固山有缘，沾染了将军诗人的英雄气！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当年杜甫为诸葛亮没能一统天下而惋惜，但诸葛亮毕竟辅助刘备下荆州、建蜀汉，拓疆开土、六出祁山。辛弃疾一代文武全才，却连率军北伐的机会都没有，空怀一腔热血，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终老江南，身后留下的不是赫赫武功，却是悲愤伤感的诗篇。怎不让后来者，为他扼腕三叹！
　　
　　 二
　　 北固山是座智慧的山。北固山位于镇江东北江边，北临长江，南向平原，崖壁陡峭，山势险固，故名北固山。当地导游说，北固山又名“北顾山”，是南朝企图恢复江山一统的英雄们，回望神州路的最前沿。传说三国时，刘备到东吴招亲，镇江此时，正是东吴都城。吴侯孙权陪他登山观景，刘备见江天壮丽，惊涛拍岸，不由得叹曰：“此乃天下第一江山也。”南北朝时梁武帝萧衍登临北固山，挥笔写下“天下第一江山”六个大字。自此，北固山“天下第一江山”的名号遂成定论。今天“南徐净城”对面壁廊上“天下第一江山”六个雄浑的大字，乃是清朝康熙年间，镇江府通判程康庄临摹南宋书法家吴琚笔迹勒石而成。
　　 我们一行人踏着晨露，沿着苔痕斑驳的古道拾级而上，道旁是苍劲挺拔的青松、苍翠秀丽的水杉，树下不知名的小草和野菊花在秋风里摇曳，草丛间秋虫断断续续地发出阵阵嘶鸣，仿佛是在诉说往古的传奇。我们就这样迈入北固山的山门，一抬脚就跨入历史深处。
　　 进入山门，左手一汪清水，名曰凤凰池，池中一亭名凤凰亭，建于何时已不可考。据说这里曾经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召才处。如今600多年过去了，早已是人去池空，白云照影。“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后人到此，唯有发思古之幽情。
　　 凤凰池右侧，有块平直的巨石，名曰试剑石。此石一分为二，一块高，一块矮。两块石头中间都有裂缝，犹如刀砍剑削。石头看似平常，却有着“笑里藏刀”的历史典故。
　　 相传当年刘备听取诸葛亮之计，联吴抗曹，大战赤壁。当着孙、曹两家酣战之际，刘备却浑水摸鱼，袭取荆州，夺下立足的地盘。孙权损兵折将好不容易赶走曹操，却让刘备空手套白狼，渔翁得利，岂能善甘罢休？。他听取周瑜之计，假意进妹固好，以联姻为名，企图杀掉刘备，夺取荆州。不料高中自有高中手，此计被诸葛亮看破，竟弄假成真，甘露寺抱得美人归。孙权既羞又怒却又无处发泄，只得软禁刘备，不让他回荆州。
　　 据说，一天孙权与刘备同游凤凰池，表面上谈笑风生，暗中却是各怀鬼胎。刘备走到凤凰池边，见有一石，即拔剑默默祈祷：“天若佑我回荆州，成霸业，剑下石裂；若老死此地，劈石不开。”祷罢，手起剑落，巨石应声开裂。一旁的孙权见此，惊问：“何恨此石？”刘备假意道：“我年近五十，不能为国家剿除贼党，心常自恨。今蒙国太招为女婿，此平生之际遇也。恰才问天买卦，如破曹兴汉，砍断此石。今果然如此。”孙权暗想，刘备莫非用此言瞒我。也抽出剑来，说：“我也问天买卦。若破得曹贼，亦断此石。”心中却想的是：“若再取得荆州，兴旺东吴，砍石为两半。”一剑挥下，另一块石头，也裂为两半。后人有诗赞曰：
　　 “宝剑落时山石断，金环响处火光生。两朝旺气皆天数，从此乾坤定组成。”
　　 如今，人们在试剑石旁，竖起刘备与孙权的石雕立像，两人都长袖宽袍，手执长剑，眉眼相向。刘备老谋深算，孙权成竹在胸。那种相互利用，各怀心机的深沉与睿智表露无遗，古人的权谋机变，让后来者不得不玩味再三。
　　 不过，一位老者却告诉我们：不要轻信《三国演义》的故事。试剑石上的裂缝源自历史的自然变迁，这些火山岩经过了漫长的风化剥蚀，才形成现在的样子，并非剑劈刀砍。你就是拿来李逵的大板斧，也是奈何不了坚硬的火山岩的。
　　 历史故事或许在这里给我们开了个玩笑，但我相信，刘备和孙权，即使背后没有孔明与周瑜这样的智囊顾问，也都堪称胸怀大略，机敏智慧的英雄人物。不然，同是一代英雄的辛弃疾也不会在此高吟：“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三
　　 由试剑石上山，经过妩媚的清晖亭，敦实的卫公塔，过“南徐净城”门洞，沿着陡峭的砖砌台阶往上行，就是著名的甘露寺了。甘露寺并不像江南其他寺庙那样，高台大殿，而是一长列青灰深黛的建筑，与其他寺庙一道，聚集山巅，仿佛是戴在山顶上的冠冕，因而北固山又有了“寺冠山”的美称。
　　 甘露不是地名，也不是传说，而是年号。因这庙建造于东吴甘露年间，故名：甘露寺。而山门上“甘露寺”三个字，不是出于文人学士或书法家之手，而是由三国时，豹头环眼、手持丈八蛇矛的猛将张飞所写。三个大字，写得神完气足，潇洒飘逸。看起来，历史上的张飞并非是一个鲁莽的粗人，应该是读过书、通文墨的。
　　 寺中老僧说，甘露寺最美的景色是秋水映月。深秋时节，身倚禅房，立于高山绝顶之上，独对大江，看一轮明月，在浩浩江水中跳荡。“光薄乍迷京口月，影交初转海门风。”心宇茫茫，神思逸飞。若是清光月辉之中，再能有孤帆照影，短笛吹笙，定会令人神魂飘荡，遐思无限。可惜，我们为时间所限，不能夜宿古寺，也就无缘消受这美景了。
　　 我以为甘露寺之所以声名远播，其实不在于它的“寺冠山”、也不在于它的江上月，而是因为有了女中豪杰孙尚香。《资治通鉴》上说：“权以妹妻备。妹才捷刚猛，有诸兄风，侍婢百余人，皆执刀侍立，备每入，心常凛凛”。刘备乃一时豪杰，身经百战，在夫人面前也心里发毛，可见孙尚香的刚毅威风。
　　 刘备甘露寺招亲的故事，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经过《三国演义》的渲染，京剧《龙凤呈祥》的夸张，使得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孙尚香的形象更加光彩照人，惹人喜爱。她使得北固山的英雄气中，又添上了巾帼红颜的潇洒。
　　 然而，《三国演义》也好，《龙凤呈现》也罢，总让人感到在这郎才女貌的姻缘里，深藏着无数阴谋，冲淡了刘备与孙尚香的一往情深。“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千年已过，真假难辨。
　　 老百姓管不了那些宫廷里的明争暗斗，他们更喜欢的是这对英雄夫妻的爱情绝唱。现在的甘露寺，据说为唐朝宰相李德裕重建。当时，老百姓就把孙刘联姻的种种遗物都搬进寺来，所以，如今的甘露寺没有几尊佛像，也没有多少罗汉。原本该是金刚怒目、菩萨低眉的殿堂里，却到处是孙刘联姻的场景塑像。面如桃花，万般娇羞的孙尚香；弯腰施礼，暗中偷觑美人的刘备，都塑造得栩栩如生。造型最生动的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吴国太。殿堂里，那份喜庆、那份热闹，像极了乡间老百姓娶妻的场面。大鼻子、蓝眼睛的老外也被这份浓郁的生活气息感染了，纷纷披上凤冠霞帔、黄袍龙服，就在这大殿里，兴高采烈了的拍了一张又一张的“龙凤呈祥”。
　　 孙尚香后来跟随夫君，悄悄潜回荆州，过起夫唱妇随的恩爱生活。郎才女貌、相得益彰。只可惜美梦易醒、好景不长。公元222年，孙刘联盟破裂，关羽败死麦城。刘备不听诸葛亮劝阻，执意要替关羽报仇，点起几十万大军出川，夷陵大战，被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大败而回，刘备在忧愤羞愧中，病死白帝城。战前，被兄长孙权以母亲病危骗回江东的孙尚香，得到刘备的死讯后，悲痛欲绝，独自一人，豋上山顶，泪洒江天，在山顶一座小亭子里，设奠遥祭后，毅然从这高崖之上跳江自尽。其刚烈忠贞，感动天地。为纪念这位有情有义的孙夫人，当地百姓，将此亭改称“祭江亭”。清末著名学者康有为登临此处，感慨万千，为此亭挥毫题写：“天下第一亭”。据称，辛弃疾那首千古绝唱的《南乡子.豋京口北固亭有怀》就是写于此处，因此，此亭又叫北固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