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的那堆炉火前，你低头害羞地摆弄着自己粗壮的手指，直来直去的线条显得格外有力。夹克衫洗得很白，裤子深蓝，头发被喷了那年很流行的叫做“亮油”的东西后，梳理得绝对整齐。
　　 坐在你对面的我，除了和你从来没有发生过爱情之外，绝没有任何其他的距离和障碍。
　　 在这之前，我没有相过亲，但有过爱情。在你之后，我想我不会再谈爱情，因为，好想有个家。
　　 也是在那堆炉火前，有过一些故事，也有了一些疲惫的我，对着听懂或者听不懂的你说：“结婚后，咱们不要被日子磨得忘记了听咱们现在一起爱听的这些歌儿……”你似懂非懂地用力点了下头，伸出胳臂揽住我的头贴向你的胸口，安静的小屋响着那首品源的《海浪》。
　　 那个夏天，我和你的小家，向南和向东的两排窗子都同时打开着。通体被白色磁砖装饰的外墙被一场疾雨冲洗得异常明丽，门前是我俩精心围砌的花池，两排用天蓝色油漆油过的木栅栏顶端都是别致的三角造型。一簇簇有名有姓的花草从它们的缝隙里挤出墙外，午后乘凉的邻居们常请教我那些花的名字——鸡冠红、高山白雪、满天星、美人蕉、塔松、扫帚梅……在那场雨后，你还爬上屋顶，用绳子牵了一株株爬山虎引到屋檐上。于是后来，我们的小家就完全被一层茂密的绿叶和无数各色的“小喇叭”包围缠绕。
　　 也是这个夏天，又在一场小雨之中，你用那辆红色摩托车带着我从镇上的医院里轻盈欢快地赶在回家的路上，清爽而热烈的风儿，游离如丝的雨滴打在你乐开了花的脸颊上，你不时地回头用醉一样的眼神看着也同样满眼欢欣的我——我们有宝宝了！
　　 下一个夏天里，门前除了那些越发浓艳的花儿之外，在蓝色栅栏的小门里，常常看到你抱着穿了红色肚兜的大胖儿子，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等过往的乡亲们上前连连夸赞你抱的简直是个“人参娃子”的时候，你憨憨地笑着，脸上的表情简直比喇叭花还灿烂。
　　
　　 二、
　　 我下定决心要彻底整治一下你。虽然在我和别人的眼里，这些年你为我和我们的小家所做改变已经很大、很多，很有目共睹，但是眼下的这个问题我必须得加大力度地并用尽心计地去完成。
　　 从来没因为俩口子吵架回娘家的我，在你又一夜未归的第二天，领着四岁的儿子回到了妈家的炕头上。
　　 你耷拉着脑袋站在地上，我眯着眼睛躺在炕上，用胳膊将脸挡在后面，以便偷看你的表情变化，和在必要时表演一些声泪俱下的动作。爸黑着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等着你申辩，妈盘腿坐在我身边，怀里抱着咱儿子，嘴上叼着一棵旱烟叭哒叭地抽着，两个正好来串门的婶子并不知趣，眼看着一场战争爆发却没有走的意思，看样子大有参与讨伐的气势。
　　 “小海，只要你现在说你再也不赌了，我现在立马跟你回家。”我想速战速决地完成这场这战争，因为我实在不想让父母跟着着急，外人看了笑话。
　　 也许是因为你也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局面，一屋子人一反常态虎视眈眈地看着你，你局促地搓了两下手之后，忽然抬起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冲着炕上的我说：“我不就是晚上没事儿摸两把吗？有什么大不了的，白天又不影响正事。有必要这么闹吗？如果你想管我管得这份儿上，那你就爱咋着咋着！走，儿子，跟爸回家！”说着你一把从妈的怀里抱起儿子，还没等屋里的人反应过来，你就悻悻地走出了门外。
　　 “他妈的，这个臭小子，看你像个人样管管你，你还火了！小雅，这回你就别回去，他要是这么不知好歹咱就不跟他过了。”原本等着姑爷说软话的老爸气极败坏地破口大骂。
　　 “是呀，是呀，你说咱小雅要不是因为腿有毛病哪能落在这里，哪能嫁给他？这小子真不知好歹，小日子过得这么好，咋就不学好呢？啧啧……”两个婶子终于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讨论。
　　 “哎……也是啊，现在的社会风气也真是的，你们听说没，那老魏家的老三啊，推牌九一宿就输了一万多，北村的于庆子把一群羊都让人家赢走啦，那个陈胜子玩得媳妇儿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管不了他，最后人家不是离啦，哎……扔下个儿子瞅着真糟心啊……”三个女人的讨论越发热烈。
　　 “妈，你们别说了，我有点累，想睡会儿。”必须得马上制定下一步行动方案的我，面朝墙背对着她们，假装疲惫地说。
　　 “小雅呀，不是婶儿话多，我说你也别太上火，你们家小海可不是那么不过日子的男人，况且他对你又那么好，你们都冷静冷静，俩人和和气气地解决，这一天的云彩啊慢慢也就散啦！好，你爸你妈也都消消气，我俩走啦……”俩婶子语重心长地留言后唏嘘着走了。
　　 你第一次自己哄儿子睡了一夜，我也是第一次因为俩口子生气在娘家住了一宿。
　　 一大早，手机里传出儿子兴奋的声音：“我爸让我跟你说，他明天早上就带着我去北京打工。要去北京喽……要去北京喽！”。
　　 “让你爸过来接我。”我假装镇静地说。
　　 那辆很快就出现的红色摩托车被你把油门烘得很响，好像故意在炫耀一场战争的胜利，你面带得意地看着我像往常一样地坐上摩托车，冲着追出来的妈傻笑着说了一句：“妈，没事了，你回屋吧。”然后一溜烟似的直奔家的方向……
　　 “你要去哪儿都行，但是走之前，把事儿弄清楚了再走！带上户口本那些，到派出所咱把婚离了！你记着，赌博这事儿，我一步不退！你想我像别人家媳妇儿那样跟你折腾得没完没了，满城风雨，我嫌累！门儿也没有！如果你真就不打算改掉这毛病，那咱们就早点结束！”我用了结婚以来你从来没听过的最坚决、最严肃、最吓人的口气跟你表明着我的最终态度。
　　 大出所料的你一下子火了，“好，听你的，一开始我就说过啥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你惨白着脸，不再看我。
　　 你的脸色似乎更激发了我的斗志，我胸有成竹地说：“好吧，研究咱们怎么个离法儿吧。”
　　 “你！你……”你抽出一根烟狠狠地吸着。
　　 “马上决定！马上就办！”我刻不容缓，直逼不放。
　　 “家里啥都给你，儿子归我！”你看着我的脸，对这最后一招的“杀手锏”似乎很有信心。
　　 “呵呵……本来孩子我也不会要。既然这样，去把那些证件都找出来，现在就去离。哦，对了，别忘了房产证拿来给我。”我平静且微笑地说。
　　 你疯了似的冲进卧室，一阵乱翻后，将房产证扔到我面前，随即大喊一声“走，马上离！”
　　 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又坐上了熟悉的摩托车，你也不自觉地向后看了一眼等我坐好后，加了油门开始出发，只是，这会儿摩托车的声音好像少了几分嚣张的味道。
　　 坐在你身后，飞速旋转的大脑计划好了下一个情节。
　　 路过爸妈门前时，我叫你停下来，看到我们的老爸从屋里迎了出来，我下车把手里的房产证塞到他手里，匆匆地说让他保管后，故意挤出眼泪做了个痛苦状，让老爸一下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之后跨上摩托车，直奔镇上的派出所。
　　 摩托车刚到镇上，远远地就看到大哥已经等在前面了，我心里有数，肯定是老爸情急之下给一早就去镇上上货的大哥打了电话，看来，我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中。
　　 一阵连拉带拽规劝之后，一场闹剧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收场，你和我都知趣地走下了大哥给的“台阶”。只是，我知道火候还欠佳，所以，战斗仍需继续。我径直坐上了大哥的车，又回到了娘家。
　　 接下来的情节如果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应该是这样的：我住在娘家就是一直不回去，然后等着事情闹大，直到你跪地求饶，或者等着着急了的公公婆婆带了几个七大姑八大姨来娘家说情把我接回去。
　　 傍晚，望着天边那一片片火红的云彩，我心里开始惦记咱们的小家，惦记咱儿子，惦记脾气又倔又直却习惯每天晚上都要摸着我才能睡去的你……
　　 天黑之前，我主动给你打电话来接我，你迅速地赶来，跟在你身后走出的那一瞬，我偷眼想看看此刻你的表情是不是那种获胜的得意的样子，只是，真的很令人欣慰的是，你一脸的感动和隐约的羞愧让父母也看出了你的心思，所以，他们什么也没说便放我们走了。
　　 吻着小儿子睡熟的小脸，闻着小家里熟悉的味道，环顾着被柔和灯光笼罩的一切，我们都静了下来。被窝里背对背的沉默，最终被你伸过来的胳臂打破，当你一把将我整个身体都拉到你身上时，第一次听到你用那么诚恳的语气说：“我不能没有你……谢谢你给我面子……明天我去给爸妈赔礼道歉……”。
　　 我们的第一次战争，你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不赌”两个字。只是直到现在，你再也没赌。
　　 再后来，我狡黠地笑着质问你：“你说，那次咱俩谁胜了？”
　　 “我呗！咱不怕媳妇儿，闹来闹去你还不是自己回来了？还有，咱就是爷们儿，不怕离婚，大不了离婚时不带身份证……哈哈……哈哈……”你的笑透着股气人的爽朗。
　　 其实，真正心里偷着笑的是我，我知道，最终的赢家是我——改掉了你的毛病，保全了我们的小家，同时，也积累了经营幸福的智慧。
　　
　　 三、
　　 没错，你是一个平凡的人，我也是一个平凡的人，我们就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如果说有一点点不平常的地方，那就是我身上不能正常行走的右腿和多出来的这支拐杖。
　　 写着你，写着与你有关的一二往事，其实，归根结底只是想由衷地说一声：谢谢你！就算我真的实在不想拿自己的残疾说事儿，可是从你娶我的那天开始，这一切就注定也将成为你的人生特征之一。
　　 你忠厚老实，其貌不扬，从来中规中矩，心思单纯。常笑你只有小学文化，但在家人和朋友面前我曾不止一次骄傲地向他们说起，结婚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个脏字儿，哪怕一句“妈的”也没有。过日子上你确实没有太大的雄心，只是一直在尽力而为。而就在出来打拼的这几年里，我终究看到了一个长不大的男人真正长大后的那些变化。在我的心里，每每想想这磕磕绊绊走过来的一路，想起那些你为之努力和付出的画面，心真的会疼，甚至觉得你头上那些迅速增多的白发都跟我有关，是因为我的要强连累了你，是因为你怕我失望而做了超负荷的努力造成的。
　　 男人就是累，这话是真的。而我相信关于男人一生的累，只有他的妻子是唯一最能见证的人。今天，当我试着用文字整理你的形象时，一股股为你涌起的辛酸让眼睛阵阵发红，想想你的一切，是这样的心痛——一双早早就相继患了大病的父母，唯一的妹妹也因为遗传了母亲的基因患了糖尿病后，短短几年间就恶化成了尿毒症，最终离我们而去……在平凡人的世界里，人生最惨烈的事莫过于病与死，而你，就这样过早地开始了亲尝。想想要一向心地单纯善良的你独自去面对心理和生活上的这么大压力，作为你的妻子，虽然也同样身体不健康，但我心里深深明白：我不能因为这生活的沉重而显露出半点的消极。因为我知道：在你的精神世界里，我是你的大太阳，我是你的一切，正是因为困难面前一直是在两个人面对，所以你才会一天比一天坚强，一天比一天勇敢，一天比一天乐观，一天比一天出色。
　　 每当夜色降临，我俩各自忙了一天后回到咱们的小家，我习惯每天问你想吃点啥，然后精心地为你去做；喜欢看你每晚喝上一点专门用药炮制后的白酒，喜欢在你把饭桌麻利地收拾下去后，我再去洗碗；喜欢每晚大呼小叫地叫你洗脚、刷牙，喜欢看你和儿子父子俩一起光着膀子在被窝里抢遥控器的样子……
　　 日子，总是在愁苦和甜蜜的交错中不断前行。当那些因为赡养老人或者抚养孩子，因为房子和车子，因为各种各样或琐碎或具体的生活压力都一起迎面袭来时，有时候真会让一个女人感觉自己真的到了坚韧的极限，甚至是崩溃的边缘。当那些无法与人倾诉，又不能让同样身负重担的爱人看到的痛苦和纠结在心底积压太久的时候，当娘家妈发现你日渐憔悴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的时候，当老妈心疼你的眼睛里溢出了泪花的时候，任何一个就算已为人母的女人也会在瞬间哭得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女孩……这样的事，我做过。
　　 只是，这样的委屈也常常会只在目睹爱人的一个动作、听到他的一句话，甚至只是看懂了他的一个眼神之后，就又会一切释然——今年夏天，在一大家人因为母亲的生日而齐聚出游的时候，为了让我也能进到那处当地很著名的山泉洞里，大哥和小弟都先后过来强行要背我进去，在我一再推让无效后，我的下意识里开始四处寻找，找那个我最想依靠，也依靠得最仗义的你。远远地你也似乎看到了我找寻的眼神，你大步地趟着湍流的溪水跑过来，由于河底的石板上面挂了一层层滑溜粘腻的绿色苔藓，当你想以一个最轻盈的姿势跨到我身边时，脚下的一滑一下子让你重重得仰翻在坚硬且层叠不平的大石板上，整个人也全身都被泡在水里。还没等慌忙跑过去扶你的家人们过去，你迅速地来了个传说中的“鲤鱼打挺”后就利索地站了起来。动作之麻利，表情之轻松让大家转而大笑，然后看着你笑盈盈、小心翼翼地把我背上你脱了光膀子的背。
　　 进到陌生且黑暗的洞里，脚下是水流更急的泉眼水，眼前只有游人手机发出的点点光亮，耳朵里听到的全是轰轰作响的水声和山洞的回音。你更加小心地试探着往前走，我的双臂不由自主地搂紧你的脖子，你两手更加用力地往上兜，让我的一切都紧紧地贴在你的背上……我们就这样走完了又长又黑的一段水路，最终从山洞的顶端看到了像瀑布一样悬下来的泉眼水。经历紧张后再看到的壮观景色会更让人更加欣喜，你背着我在瀑布前站了好久，你的瘦让我担心你会体力不支，于是，催促着你赶紧又按原路摸索着走出了洞口。当灿烂的阳光重又照到我俩的身上时，我看到了你背上刚才摔倒时留下的瘀青，和你依然憨憨的笑……
　　 几天后，我又去看老爸老妈，陪他们谈了一会儿心后，准备回家。就在送我上车的那一瞬间，老妈眼里噙着泪水，跟我低声嘱咐说：“姑娘啊，好好对小海！就冲那天他摔着跟头背你的份上，咱也值了……”
　　
　　 四、
　　 真的没必要再去讨论如此正常且分外健康的你为了什么而接纳了这样的一个我，而又是什么原因让历经了十几年夫妻生活的你我，到现在，变得更加惺惺相惜，如胶似漆，不可分离。当我细想这一切的时候，除了慨叹姻缘的玄机之外，更多的是对这无可名状的感恩与温暖之情的倾心与珍视。
　　 当那么多和你有关的画面在大脑回放时，我仍想像讲述上面那些往事一样逐一写出来，可是，那么平常甚至冗长的情节似乎又不具写的价值。也或者它的价值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除了刚刚意识到它正突显的些许珍贵之外，尚不能像一个已经能够大彻大悟的人那样道出其中很多哲理。只是，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夫妻间一起厮磨过的那些时光，无论有多么平凡，都是这世界最美好的奇迹。两个合而为一的生命就这样纠缠着度过人生的大半，那一种滴水穿石的力量真的要教每个人跳出非一般的高度才能看清，才能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