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死终于要来了，仿佛经过了一生的等待。母亲一生都在生病，一生都好像在等待死，但现在死真的要来了。她已吃不进任何东西，只能勉强进食一两粒葡萄。打进的点滴不但减轻不了她的病痛，反而增加了她的痛苦，所以也停用了。母亲自己提议要上省城的大医院去治疗，但她不是说去看病，只说想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她的提议没有得到儿女们的响应。她就念叨自己死得屈，不知道到底啥病。但为了减轻母亲的痛苦，大姐托人弄来了几盒杜冷丁，在疼痛时给母亲注射。
　　 守候了多日的哥哥姐姐们暂时都各自回了家，冷清的屋内只听见母亲不时的呻吟，自言自语，大声的叹气。她知道自己在等死，她也知道子女们在等她的死。在这一刻，她以一个离世者的心境彻悟了骨肉亲情的无稽，洞悉了人生最深刻的悲凉。她必须独自赴死，而儿女们却还要留在世上，继续享受她再也无缘享受的生命。我守在母亲身边，无聊赖的翻着几本书，为自己的冷漠暗暗吃惊。那一年我二十八岁，已经结婚一年多，但一双儿女还没有降临到人世。我是子女中唯一主张去省城给母亲看病的人。但因为此时我还欠着姐姐们在我结婚时借给我的钱，所以，就显得言微人轻。在当时，我对哥哥姐姐们的冷漠，内心还有着隐隐的责备，但在一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家庭的负担更加捉襟见肘，孩子的抚养倍感艰难，我才理解了他们。如果当时哥哥姐姐们也像我一样感情用事，我也许会在欠下更多的外债后，最终还是挽救不了母亲。
　　 母亲是在一天的早晨去世的。那天早上，在给她注射了杜冷丁之后，她还觉得痛，让再给她加一点量。三姐又给她注射了一点，回到桌上吃饭。过了一会儿，正在吃饭的子女们看见炕上的母亲忽然好像要坐起来，挣扎着，然后又倒下了。我和姐姐连忙把她抱起来，呼唤着，母亲的双眼紧闭，好像已失去了知觉。四姐说是不是药给打多了。三姐听后大哭：是我把妈害了。我边哭着边给母亲穿衣服，不一会儿，不在跟前的哥哥和姐姐也都到齐了，把母亲抬进了早就准备好的棺椁。左邻右舍又来了一些人，张罗着如何下葬的事。可这时躺在棺椁中的母亲又苏醒了过来，我趴在棺椁边上呼唤她，她似乎还听到了我的声音，应了一声。我从棺椁中把母亲抱出来，放回屋里。母亲的脸色缓了过来，和她没病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在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想母亲真的好了，心里又有了些温暖的感觉。屋里满是人，大家说着话。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只有十分钟，我已记不清具体过了多长时间，是谁看见的。母亲又不行了，这次母亲被抬进了棺椁里，再也没有醒来。
　　 母亲就这样离去了，她的一生是多病的一生，受苦的一生，操劳的一生，甚至是遭罪的一生。她在世时没有享过什么福，总被病痛和生活折磨着，但始终刚强，热爱生活。虽然因为生活的各种不如意，她的脾气有时会很暴躁，刻薄，刚愎，不宽容。但做为一个人，她是正直的，甚至是善良的，对任何人都没有坏心眼。但她同时又非常倔强刚强，受不得委屈，如果别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或者受了欺负，就一定要争执到底。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母亲总是半夜失眠，夜里醒来，就会看到她一动不动的坐在黑暗中。然后有一天，她就和邻居吵架了，吵得很凶。那件事我还记得，完全是因为邻居在背后使坏引起。我能想象母亲在那些日子内心所受的煎熬，是选择忍气吞声还是去当面质问，母亲选择了后者。母亲不是那种平和的，可以看开很多事的人，她的一生多病也一定和她的这种性格有关。我在这里无意评价母亲，因为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也都多多少少的遗传了母亲的这种性格。但现在母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切恩怨，一切计较，一切事关当下的盘算和操劳都已消散。愿母亲的在天之灵宁静，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