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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尘世食粮(散文)


作者:张国太 秀才,1139.8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63发表时间:2013-10-31 21:32:41

【自然的声音】
   天色暗下来了,烘衬出那炉火的亮,白天跳跃在石头上的钢钎静静卧成一排,正等候着被修葺。一把末端烧得通红的钢钎从火中取出,两把大小不一的铁锤开始敲打,大的打下去声音沉闷,小锤落下来声音略显轻脆,在与石头碰撞中失去锐气的钢钎渐渐再现狰狞。淬入水中散漫开来的“嗞嗞”声,仿佛是敲打声的尾音,“砰、啪、嗞……”声音在幽暗夜色中有韵律地响着。白天的情景迥然不同。他们在打夯,拉起绳索,绷紧,放下,口中吼着“嗨,哟,嗨,哟……”暗含节律,大石起起落落,似乎是被他们的吼声所动。磨刀石发出的声音是另一种,“刷,刷,刷”,和着我写字的“沙沙沙”声,竟有默契。但所有的响声被乡村宏大的静默笼罩,只有风,固执地发出不同的叫声。
   秧苗正成长,而收成还未到来。流水丰腴起来,水草浓密,绿到发黑。他们抬出龙舟,倒覆在广场上,修补撞坏的部位,油漆失掉的光彩。是的,季节到了,他们要将它放入水中,去劈波斩浪,一竞先后。“咚、咚、咚”的鼓点,间以铜锣的“当当”声,响彻乡村宽阔的水面,挥桨的汉子有节奏地吼着“嗨、嗨、嗨”,围观的人群无纪律地叫着“哇,啊,呜”,喊着“加油,使劲”,一场乡村盛宴,必须是欢腾和热闹的。流水声被掩盖,脚步声被吞没,只剩下激情的鼓点和亢奋的叫喊。夜来,虫豸用鸣叫开始抢夺失去的领地,碗筷触碰的响动撞向耳膜,锄头站回墙角的叹息,一切都是真实的,却似乎模糊难辨。所以,他们才会在白天制造巨大声响,势要破开波澜不惊的水面。
   清晨,不知是麻雀的“叽叽喳喳”把公鸡唤醒,还是公鸡的“喔喔喔”把麻雀惊扰,随之而来门轴枯涩的“吱呀”声打破了宁静,风箱开始“呼呼呼”地叫出新一天的口号。乌鸦的“呱呱”声令人心生不喜,但喜鹊“喳喳”叫着送来愉悦。老祖母嘶哑地叫唤:“阿弟,起床喽……”与黄昏时的呼喊形成对比,“阿弟,回家吃饭了……”声音经过一天的浸泡,显得凝滞而疲惫。手扶拖拉机“嘭嘭嘭”地从村头出发,很久以后才消失在田野深处,似乎乡村浓重的睡意不那么轻易被撕开。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嗡”地唱着,它们欢欣鼓舞迎接新的鲜花绽放。绿头大苍蝇用类似的叫声戏弄老黄牛,惹得老实的牛都发出愤怒的一声长哞。村道上,稚嫩的童音突然发出“妹妹你坐船头……”的腔调,很是滑稽。老叔公听到了,愤而起身,不小心碰翻了桌角的二胡,一阵唏哩哐当的乱响。而似近实远的“卖豆腐了……”的叫卖声,轻易地钻入晚起者的梦境。
  
   【枯萎的记忆】
   在乡间,我偶尔会碰见吹唢呐的人,鼓着双腮,红着脸,把或大或小的唢呐吹响,吱吱嘎嘎的声响直刺耳膜,声声叫唤,要你听听它的欢乐或悲伤。可那不是唢呐的悲与喜,也不属于面无表情的吹奏者,只是一种响动,如同风过树叶的沙沙响,雨打瓦片的碰撞声,或者刀锋掠过木棍的刷刷声。悲伤或者喜悦,从来只是听者自己的想法。人喜欢为自己的情绪寻找寄托,才有那凄风愁雨,朗日残月。
   响过我生命里的第一声唢呐声,是什么时候已无从记起,它只是记忆河床的一粒沉沙,混迹于其它沙子中,无法区别或打捞。能记住的,大概只是一个场景罢了,也许是在某个午后的村子里,有冷风吹着,落叶翻飞,一行人缓缓自一座院子里出来,而尖锐的唢呐声早已掠过飘荡的招魂幡,穿透稠密的怮哭声,赶走那枯枝上的寒鸦。送葬的人们缓缓走出村头,走向村外的那座山头,唢呐声总是先行一步,听得人心里一揪一揪的。我看到走在其中的吹奏者,红脸鼓腮,摇头晃脑,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却明显不是死者家属的情绪,他们走在队列中,与别人格格不入。我武断地认为,他们能走在一块,是靠那悲伤的调子联结起来的。一只或两只的唢呐,拨弄出了一片凄云惨雾,笼罩了人。
   有时,那唢呐声也是欢乐的,甚至很俏皮。比如,一场佛事当中,主人家雇来的吹奏者,搬一张方凳坐在角落里,嘀嘀嗒嗒地试了好一阵音,估摸着行了,便旁若无人地吹起来,哪管四周多么嘈杂,声音就那么执拗地响着,听不出音调变换,感觉不到感情。突然地,声音嘶哑了,吹奏者不慌不忙地停下来,换个新的笛嘴,接着再吹。闹一会儿,接过主人家虔诚递过的佣金,他拍拍屁股走了。
   更多的时候,唢呐混迹于其他乐器之中,会跟锣钹一道,也会跟琴箫鼓笛一起,来一场热闹的曲子。村子里来了戏班,跟随男男女女来到的,有颜色多样的戏衣,还有一大堆乐器,唢呐毫不起眼地藏匿其中,甚至到上了台,它也不在主要位置,当群响毕至时,它的声音便细若游丝了。可丑角一上场,几声轻快的唢呐声就烘托了丑角可爱而滑稽的动作。如果是哀怨的旦角开口吟叹,伴以丝丝缕缕的唢呐声,那就全然另一番情景。能有这样效果的,大概只有二胡了。咿咿呀呀的二胡声起,听众的心境又得随着改变。如果说唢呐声在哀怨中还有些倔强、挣扎的意味,那二胡声纯粹只是无尽的哀叹和自怨自艾了。
   顺着这样的情绪向少年时代回溯,我得承认,二胡同唢呐一样,留下更多的是灰色的——如果声音也有色彩的话。充斥我整个少年时代记忆里的,是一把古旧的二胡,持在一位胡须杂乱,手背青筋盘结的老头手里。这里,老头是我必须虚构的一个人物,他应该是我们邻居,在那个年代被定了富农身份,挨过批斗,遭过许多人的白眼,还有一批曾经的小孩子的戏弄,他们躲在阴暗的墙角,拿臭鸡蛋和土疙瘩砸他。而那把二胡的确是有的,它挂在邻居家耳房的墙壁上,模样古朴,透着沧桑。老头握持二胡,拧拧琴轴,推拉弓子,咿——呀——声音就响在了向暮的乡村里。他坐在方凳上,双眼虚闭,一种看不见的气息包裹着他。可能有位正在酣睡的婴儿醒了,哭闹声吵得母亲心烦,想要迁怒于老头,一看他那如痴如醉的模样,就要脱口而出的骂声便缩了回去。琴声絮絮叨叨的,附件的老妇人便悄悄地叹息一声:这老头!
   我终究有没有听过老头的琴声呢?应该是没有的。因为,我说过,老头是我虚构的人物,他拉琴的场景,便也是虚构的了?可是我的确在邻居家玩耍时看到这把二胡,趁人不备,从墙上取下来,拂去积尘,拉起弓子,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嘶哑声,如刀刮过玻璃,像撕裂一张布。邻居听到响动,进门劈手就夺过去,喝斥道:“滚出去,谁让你乱动这二胡?”我刚想争辩,却被不由分说地推搡出了门。那么,肯定有一位老头拉动过这二胡的。夜来,我躺在小床上,想着老头是否存在过的问题,久久没有睡着。后来,我想起数年前,有一行人从邻居家出来,尖锐的唢呐声穿透怮哭声,飘荡在乡村的上空。送葬的人们走出村头,走向村外的荒山。老头在我懂事以前,存在过,后来,消失了。
   那个夜里,我在梦里听到了悠扬的琴声,被一阵刺耳的唢呐声侵扰。然后,它们混杂在一起,旋转、纠缠、翻滚,飘出村外。从此我的耳边,偶尔地便会响起它们互融互斥的叫嚷,有时遥远有时逼近,有时真切有时不可捉摸。我总无法摆脱。
  
   【夭折的启蒙】
   最初的印象来自墙角的小喇叭。每当夜色深沉,而一首轻柔的乐曲响起,我知道这一天必须结束了,我要躺进湿冷的被窝。于是许多年来,我的思绪总是不断地向那样的场景靠近,一种莫名的忧伤和愤懑潜存起来,仿佛基调。我无法讲出在听到那著名的《梁祝》时,幼小无知如我会产生莫名的情绪,那一种深入灵魂的振颤。小喇叭是有线广播,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它们趴伏在各家各户的角落里,并不甘于寂寞,时不时地闹腾一番。我已经记不清它传达了一些什么,大概有过村长粗嗓门的喊话,有过并不准确的天气预报,应该还有别的吧,可我能记住的,除了悠悠的曲声和“这次播音到此结束”的清脆女声,便是那广播机的磁铁了。我在广播消失很久以后,再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把广播机拆开,卸下磁铁,玩各种游戏。比如,蒙一张白纸,在纸下拖动磁铁,而细小的铁屑在纸面上竖立、倒伏,恍若一群精灵。不甘寂寞的广播机,大概便是用磁铁让音符跃动?当广播机接连离开各自踞守的墙壁,不时迴响在乡村上空的宏大乐音早已悄悄消失在岁月深处,惯常的鸡鸣鸭噪牛哞羊咩和猪叫,从此失去了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而我的音乐启蒙也随之夭折了。似乎有老师在课堂上教过我们唱歌,可如今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连一些熟悉的面孔都已经在岁月里模糊,又怎么能记得那么遥远的歌唱。记忆是可恶的家伙,常常制造一些错觉,到底那阴暗、逼仄的教室是否飘过歌声,记忆给不出确切的答案。似乎触手可及的,全是那古朴优雅的戏曲,在独特的方言地域,“莆仙戏”拥有不少受众,据说,晋末南北朝时,中原百姓大批南迁福建,当时盛行的中原“百戏”亦随之传入福建莆仙,并形成了在语言、唱腔和表演上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戏曲声腔,迄今保留了不少宋元南戏音乐元素。我无意考究它的历史,但村头巷尾曾经悠然飘荡的唱腔,如今仍未远去——在我的记忆中,在乡人生活的地方。某时某地我在戏台前流连,看到半大的小孩肆无忌惮地捶响那面大鼓,或者小心翼翼地敲动精致的铜锣,我看到了远逝的身影,仿佛昨日正在戏台上,我在台下看到过去正在鲜活上演。散乱的布幔和艳丽的戏服,被无形的巨手推向远方,咿呀的叹息和固执的笛声,渐渐放大,闪着金属的光泽,开辟了一条通往岁月深处的甬道。生活总能提供捷径,但岁月不会轻易让步,廉价的甬道拒绝身躯通过,只允许视线的短暂通行。
  
   【青涩的岁月】
   朋友送给我一支笛子,一支旧笛子,管身有一道细不可察的痕,但我仍爱如珍宝。我用持续的热情逐渐消解生涩的动作,直到顺利吹出薄弱的单音,在向晚面西的窗下,不太连续的笛音,可曾寄托了我的多愁善感?但我无法解释自己踏入县中的大门时,为什么行李中没有带上这支笛子。
   那是八十年代后期,我跟三十多位同学挤在一个礼堂隔成的大寝室里居住,嘈杂、拥挤,却热闹、和谐。某一个中午,我们正用汤匙和铝盒制造声响,一丝笛声仿似精灵飘窗而进,是那么的悠扬。同铺变戏法似的翻出一支笛子,贴近嘴唇,犹豫着吹响第一个音,然后,不很流利的乐声就响在了阔大的宿舍里。相处有一段日子了,我们初次看到他吹奏,却是在不知从哪个窗口飘来的笛声诱发下的。似乎我们这群来自乡下的学生,因为羞涩因为窘迫,迟迟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或许,大家各有思想,只是在等待一个表达的契机。如同装满水的汽球,在等待着一个针刺的小孔,而后便有水柱激射。笛子在同学间流转,我们抢着吹响它,有连贯的乐音,更多的是枯涩的气声,但大家乐此不疲,好动和喧闹的本性悄然回归,一扫开学初故作的严肃和沉闷。
   那学期的期末联欢,刘同学用笛子吹奏了一曲动听的乐曲,看他十指翻飞,听他笛声激越,多么潇洒,我们捕捉到了一群女生眼里的笑意和欣赏,心中蓦然升起异样的怒火,往后再与刘同学相处时,便多了若有若无的敌意。萧同学毫不示弱地吹响口琴,同样赢得不少的掌声。联欢会后,宿舍里突然多出不少笛子和口琴,一伙人攒着劲地练习,努力跨越从生涩到熟稔的巨大鸿沟。这样的情形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地就淡下去,似乎青春就该是那个样子,瞬间热情似火,转眼便烟消云散。没有人谈起联欢会,偶尔有人悄悄说着对某某某的好感,但很快就湮没在冗繁的习题里。日子机械地重复着,小桥边,树荫下,宿舍窗口,篮球架旁,依然会响起笛音或口琴声,以阔大的校园为背景,映下一帧帧吹奏的身影,为单调的日子增添了一些明快的符号。
   我在假期回家,拭掉笛身蒙着的细尘,一个人站向窗前,吹着不太熟练的曲子,想着十几公里外的校园,是否有某个人在期待我的笛声,还是有某个人值得我用笛声去接近,想着想着,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随手把笛子抛在床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再去看时,似乎笛身上的裂缝又长大了一些。新买的口琴僵卧在案前,我没有动它,它也静默着。后来我知道,它在蓄谋着,好多年以后重新跳进我的视野,用暗哑的声音唤起旧时的记忆。于是,便记起了,那有着一丝裂缝的笛子,身躯暗黄,管子粗糙,声音低沉,被抛弃在过往的岁月里,难以再觅踪迹。
  
   【伪装的高雅】
   一九九一年秋,我开始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在厦大这座开满凤凰花的校园里,一切是那么陌生而新鲜。第一次见到开成缠绵红绫的凤凰花,便惊诧于它的美丽,阳光落在凤凰羽翼一般的枝条上,一簇簇一篷篷翠绿的细叶,映衬着六瓣的花,热烈、大气。惊诧和自得的情绪很快就湮没在了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中,然后,经过开学初一段时间的适应和犹豫,来自不同地方的同学在一起涌进校门后,便似水银泻地一般,分别流向各自感兴趣的方向,文学社团、球队、志愿者队伍,等等。还有一些人,向学长取经,任目光流连于千姿百态的广告栏,寻找做家教的机会,决心以劳动换取一些生活的资本。高我两届的同乡很快找到我,让我帮着推销倒腾来的两箱旅游鞋,作为报酬,我得以低价买得一双。可惜在某一个夜里,小偷摸进宿舍,把那双鞋给偷了。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有机会碰上小偷,我一定要告诉他,你太没眼光了,这种仿造名牌鞋的质量实在不怎么样。那个时候,我的家乡开始冒出不少专门仿造名牌鞋的厂子,其产品通过各种渠道,侵入人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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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尘世食粮》描写的是作者从儿时开始聆听到的声音,声音代表着一个时间段落的特色,浸润着那个段落的情感,丰满着那个时间的风情。很多已经成为永远的过去,比如那种打铁的声音,那炉火的亮光下映照的红红的脸,和规律的敲打声,比如祖母唤他起床的声音,比如曾经稚嫩的童音……但更多的是从无到有,从懵懂到领悟,从伪装到真实,一直到在郑智化的歌声中被猝然拨动心弦,潸然泪下,终于懂得伴随成长的这些声音,是相伴尘世的食粮,这些精神食粮,非常有力的陪伴了他的成长,见证了他的苦难,他的青春,他的初恋,他的臆想,他的回忆。文中很多描写引起我很多类似的回忆,那个铁屑跳舞曾经也是我的最爱,我也曾痴迷过郑智化的歌声,现在也同样不敢听,同样怕太多太多的不堪回首的回忆一下子扑过来。这篇文章非常有特色,他选择一个独特的视角来记录成长,用很多时候没有文字的声音来记录那些岁月,描绘了过去的酸甜苦辣,也彰显了他无言的疼痛和感恩。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101001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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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3-10-31 21:33:47
  算起来,您九一年高考,我是九五年,您长我四岁,但真的很多经历的类似的,很多文字读过来,感同身受,五味杂陈。
回复1 楼        文友:张国太        2013-11-04 09:07:29
  谢谢平淡是真朋友!
   一切已经过去,但一切仍未过去。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11-01 21:00:5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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