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夜夜梦见父亲。梦中，父亲不甚清晰。他总是不愿走进我们的老院子。那一天半夜，我在摇晃的火车上似睡非睡，猛然醒来，感觉父亲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他对我说,你和宝宝（儿子小名）去了哪里，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我惊出了一身冷汗。看窗外，黑黝黝的，什么也不见，也不知道火车到了哪里。后来，听有人要下车了，说是到了西安。千里之外，父亲是如何跟随着我的梦境呀？父亲活着的时候，最远是来过西安城的，也曾在我们的记忆里增加过有关兵马俑或是秦始皇的最早记忆。那时，他最大的梦想，是要去一次北京城的，看一下毛主席老人家的遗容。那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梦想。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总觉得还有许多的时间，许多的次数，让他去北京，去西安，或是他想去的地方。但，直到父亲离世，也没能去上一次。
　　 我不太清楚，七十年代，父亲来西安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今夜，我只是路过这个叫西安的地方。我也还没有正式的在西安城里转过，看一看兵马俑或者秦陵什么的。只是在十天前路过的时候，为了换上另一列火车，在车站等了五个小时，并和儿子在一个饭馆里吃了一碗二十一元钱的牛肉面，还在车站的那个路口看到了一种类似于黄包车的那一种人力交通工具。但我想，迟早有一天，我会正正式式地来一次西安。但是，今生，却永远也不可能和父亲一起来了。
　　 梦里的父亲，他站在老家果园旁边的一道地埂上，拄着一铁锨看着我。他问我，背的是不是我和儿子的包包。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我知道，在这世上，父亲直到生命的最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和儿子。他担忧，我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把儿子拉扯成人。这次送儿子去江西上学，父亲一定是知道的。临走的前几天，正好是农历的七月十五，我回老家给父亲上坟。在坟头上，我默默地告诉父亲，儿子考上了大学，尽管不是很尽如人意，但作为儿子本身来说，也是努力了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是很希望他的孙子们能考上大学的，或是有其他的成就。今天，我想父亲应该也放心了吧。偌父亲还在世，这一次，我一定是带着父亲和儿子，送儿子上学，让父亲到南方走一走，看一看江南的秀色。但这一切，今生都不可能实现了。
　　 回来的几天，父亲夜夜闯入我的梦中。
　　 每年的这个季节，是老园子里的果、李成熟的时候。父亲总要摘了几箱来。其实，那些苹果或是李子，由于品种退化，我们都不爱吃了。那几年，父亲来了就说，不知道还能给你们送几次果子。我不让他说，觉得岁月还是长久的。父亲，他不会这么快就离开我们。但没有想到，我们几乎还没有来得及为父亲做任何的回报，他就迅速地走了。
　　 今天是中秋节。早上我搭了学校老师的车回家。母亲看到我非常高兴。不过十天半月，觉得母亲又老了许多。弟弟刚搬了新房子，孩子们和母亲，还有弟媳都很高兴。
　　 我在弟弟的那个屋子里躺了许久，又在院子里或是院子前后转了许久，却总觉得有一种陌生和遥远，找不到父亲在世时来过这里的影子。我问母亲，住在这面好着没。母亲没有说话，眼泪就上来了。原来，她每天晚上都是回老房子去睡的。我在新房子里转了几圈，没有看到父亲的相片。我明白母亲的意思了，她是不想让父亲一个人待在老院子里的。
　　 我没有再问母亲什么，因为我怕她伤心。其实，那时我的心已经很痛了。
　　 睡了一会儿，我找个借口来到了老院子里。
　　 其实，新房子到老院子的距离，也不过五百米地。但这五百米，却足可以将一个人所有的记忆隔断。有人说，故乡是用来回忆的。只有离开过自己生活过的地方，而到其它地方生活的人，才能体会出故乡的概念。应该说，作为一个女子的我，不应该对自己打小生活过的地方有如此之深的感情才对。因为有人说，女人是没有故乡的。但我，无论走到哪里，这个养育了我二十年的小小的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再说具体一点，其实就是这一座已显破落的老院子，却永远都是我梦牵魂绕的地方。
　　 以前，我一想到父母亲，就想到那个院子，马上就想到那个院子里的一切事物。于是，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我在那里有没有自己温暖的家，但我说的回家，永远都是回到自己的老家。
　　 这个院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修建的，转眼也就三十几年的历史了。那时，我有十一、二岁，好象刚上初中。父亲、母亲和村子里的人，在我们老房子上面的一块地里盖了这座新院子。院子墙是用木板夹着，人力夯成的。就地取土，在一块地的四围打造了这座院子。院子造成了，里面还堆着老大的一堆土。不知又过了几年，父亲和母亲才把院子里面收拾平整，我们才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祖上的老院子，分给了成家不久的小叔叔。
　　 在这个院子里，我和两个弟弟先后长大成人。我远嫁他乡，大弟弟当兵后留在了新疆的某一个县里。
　　 后来的某一年（1995年），奶奶去世了。那一年，父亲五十岁，母亲四十七岁。我二十二岁，大弟十九岁，小弟十六岁。我已去了他乡，大弟当兵去了新疆。正值青春期的小弟弟，时而离家出走，时而闭门不出。就在这样的懵懂里，转眼之间，到了今年，他也是三十六、七岁的人了。
　　 五百米的路，我一点点地走过来。在这五百米的路程中，我要通过我们的三家邻居。他们分别是同姓的赵家，王家和朱家。这些邻居们，多年以来和我们和平共处，一步一步看着彼此一年一年地老去。
　　 路过一个涝池，水在十年前就干枯了。这里，曾藏着我们这一群早已长大的同村的孩子们的所有快乐和梦想。
　　 小的时候，每次和弟弟去那个涝池里抬水，看着水面上漂着一层红红绿绿的小虫子，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有着青山和绿水的地方去生活。带着这个梦想上，我很快长大了。并真的走到了一个有着短暂夏天，但却有着青山和绿水的地方生活了。但至此，这个涝池或是日渐老去的老院子，却成了我思念故乡和父亲的全部念想。
　　 也是在这五百米的路上，父亲和母亲，送我和弟弟外出读书，外出工作或是生活。后来，送我的孩子，送弟弟的孩子。还记得一个寒冷的冬天，我要赶早车，在雪地里等车，父亲就在路边上的一个墙角里给我放了一堆火，让我烤脚取暖。父亲和母亲的一生，不知在那个路口送了我们多少次。而今，父亲却把自己送到了土里了，只留白发的母亲，孤守着这个老院子，孤守着我们关于故乡的最后记忆。
　　 院子的前面，是和院子基本上同一时期打建的果园。正是仲秋时节，园子里残存的几棵果树上，结满了红红的苹果。园子的门，早几年就坏了。用半个篱笆挡着，也就是一个象征的门而已。但园子里的果子，却没有人来摘。李子，早已过了采摘的时节了。熟透了的，就那样跌落在地上。任其一点一点坏掉。一群麻雀，兴高采烈地站在树枝间，用小小的口，啄着那些甜蜜的李子。
　　 门口的一棵小枣树上，结着一些小小的枣。摘下一个，还很甜呢。另有一棵树，一树的桃子，依旧顽强地长在树上。它就像迷了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因为，在这个季节，所有的桃子都销声匿迹了。
　　 我站在一棵苹果树下看了许久。我想起，有一年中秋节来家里，父亲正站在树下给我摘苹果的情景。
　　 父亲对我宽厚仁慈。一向是我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所以培养了我江湖女儿般的侠义心肠，半生行事，从来都是侠肝义胆。为此，常吃尽了苦头，也痴心不改。
　　 有一个苹果，它傻乎乎地坠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我想，若不摘了它，下一步，它只有自己跳进土里了。若我的父亲，我们也把他种进土里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园子墙角的那棵小松树，又长高了一些。它小小的枝，有点苍劲了。这是父亲去世的第三天，我和弟弟去一个苗圃里挖来种下的。看到它，又若看到了父亲一样。我拔去了它身边的一些杂草，看了它许久，也就离开了。在这个世上，所有的日子，都是用来经历和怀念的，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这个世界，都会成为某一个人的一段记忆。
　　 老院子的大门敞开着，不用走进去，我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每个角落里的每一件物什。
　　 院子里共有十三间房子，分西北二侧分布着。三十年的土房子了，墙面也有一些剥离了。以前每过几年，父亲就要找人把墙体重新粉刷一下，以使房子并不显得过分陈旧。在我们的心里，老院子才是我们家的象征。
　　 父亲修建了这座房子，并把我们养育成人。他走了，院子还在，老院子，是我们关于老家的一切记忆了。而今天，弟弟搬到了新房子里。母亲尽管不舍，但最终，她还是要过去那面新房子住的。那里，宽敞明亮、漂亮，住进去能让人忘了一切的不快。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但由于大多使用的东西已搬走了，院子就显得空落落的了。
　　 我推开了正屋的门，迎面一股浓烈的炕焦味冲了出来。这是我们从小到大都熟悉的味道。曾在我们离家之后，又无数次回家的日子里，带着这种味道回到自己生活的地方。
　　 比起新房子的宽敞和明亮来，老屋子显得很是破旧了。屋子中间的那一根柱子上，孩子们多年以来成长过的痕迹都留在那里。因为，每一个年的正月初一日，我们都让孩子们在那个木头的柱子上划下自己的身高。我看了一下，儿子长到一米七四之后，好象再没有多长过。侄女娜娜身高已超过了一米六零。侄子丁丁离开老家的那一年，好象是一米二零。那一年，是父亲最后一次送丁丁去新疆。以前的七年时间，丁丁一直由父亲带着成长。最小的侄子阳阳，现在正赶着他哥哥们的步伐往上长。岁月，只在这个柱子上留下了轻轻的一划。父亲就走了，孩子们都突然长大了。我们姐弟三人，都是人到中年的人了。
　　 我的闺房，那个破旧的小屋子。多少年来，父亲基本上没有动过。二十多年之后，我还能找到自己当年藏在那个小屋子里，读过的书和写过的日记本。那些书和日记，都是父亲替我保存下来的。作为某一种记忆，我从来没有带走过。只是在每一次回家的时候，蜷在那个小屋子里，静静地看一会儿，回味自己青春的岁月里，经历的忧伤或是快乐。
　　 那些硬皮的本子，散发着陈旧的味道。翻开来，少女时齐整的笔迹，摘抄的诗句，或是歌词，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心情日记。我很容易，就看到了遥远时光里的自己。
　　 父亲用过的那个朱红油漆的三屉一柜的写字台，静静地卧在小屋子的一角。它笨重而难看。在新房子里，已经没有它的一角了。在那些漂亮的新家具面前，它寒酸而丑陋。它只有静静地卧在这个角落里，听候着岁月的发落。
　　 我有点伤感地望着它。三十年前，它陪我和父亲在凉州城南的一个地方，渡过了三年的中学时光。我在它那紧闭的小门里，找到了那本叫《红楼梦》的书。也是那一本书，让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那么美妙的诗词，还有那么美的妹妹和那么合我心意的爱情。
　　 院子里的那棵香椿树，是后来栽的。它开花落叶，已经有十几年了吧。今年夏天以来，一直有两只布谷鸟儿住在树枝间。早出晚归，守着它们的巢。今天，它们还在，但屋子的主人却搬走了。
　　 树下的小菜园里，西红柿烂了一园子。红红的果子，散落在空地里。一角，菊花开得正艳。它是秋天的花，它也无所谓菜园的热闹或是寂寞，想开就尽情地开着。开到地老天荒，也不在乎。
　　 弟弟和弟媳，正要把一些麦子装到一个车上。那些麦子，好多年了，放在那个破旧的车棚下面。母亲说已经生虫子了，卖了，搬家也轻松一些。现在，土地里种的麦子也越来越少。前几天去南方的途中，看到整个的中原大地上，种的几乎都是玉米。当时觉得，自己的国家，都成了偌大的一个玉米家园了。但我一直搞不清楚的就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里，看不到麦子的影子，人们吃的面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全国各地的乡村，都慢慢地向城市走近的过程中，谁还在经营着我们的乡村，经营着那个叫麦子的作物。
　　 父亲的遗像，用一块红布包着。母亲说，搬家的那一天，将父亲的像也拿过去了。因为，搬家前要举行一个叫“敬神”的仪式。作为故人父亲，被真正的当做先人而供俸了起来。但仪式结束之后，父亲的像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所以，就又被母亲抱了过来。这也是母亲之所以每天都要到老院子睡觉的真正原因。
　　 人的一生，无论你在哪一个阶层生存。大致都有四件大事，就是娶一个媳妇，生一个孩子，修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再给儿子娶媳妇，或是圆满地嫁女儿。这样，人便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过去被一点一点地抛却。新的日子，一点一点地来到了面前。
　　 父亲的老院子，应该也是一样的吧。它只是作为父亲这一脉的我们，成长的过程中，被我们曾经栖居的地方，而存在了几十年。它最终会随着岁月的流失而废弃，荒芜，成为我们生命中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