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冒水的消息传到村里，村民的心全都吊起来。
　　 当然，青壮年男人都被召集去抢险，但那些中老年妇女也络绎不绝地往堤上跑。她们可不是去扛沙包，而是去拜神，焚香顶礼，祈求神灵庇佑。尽管她们心底里有时也明白未必真正有效，但总觉得如此这般捣弄一番，起码会感到心安理得，说不定冥冥中真的会有奇迹出现。所以，各地的大殿小庙一年到晚都人如潮涌，香火鼎盛。
　　 三妹也爬上了河堤，当她看到涛涛洪水滚滚奔流的阵势，禁不住倒吸一口寒气。
　　 今年的洪水来得早来得猛，才那么几天，就差不多涨到堤顶，按水利会的说法，已超出历史最高水位。混浊的洪水好像斗红了眼的蛮牛，气势汹汹地撞击着堤身，站在堤上都感覚到堤身在微微颤动。
　　 三妹长叹了一声，找了块较为平坦的地方蹲下，从一只破旧的藤篮里取出拜祭用的东西。她点着一把香烛插在堤面上，摆开供果，又燃着一摞冥纸，双手捧着举过头，向空中胡乱拜了几拜，微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烛光映照着她那张久经沧桑的脸，岁月的利刀在四十年的脸上刻出一道道纹沟。
　　 天黑下来了，空中乌云密布，越压越低，似乎要压到头顶。天际不时窜出蛇形的闪电，又亮又长，好像要将云层撕裂。
　　 拜神的妇人陆续离去，堤面上一长串燃着的香烛以及一堆堆的供品，在恭候着各路神灵享用。
　　 三妹深深呼了一口气，收拾好了也走下了河堤。出事的堤段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那里人影憧憧、喧声嚷嚷，抢险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
　　 刚进家门，大雨就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得屋顶啪啪响，狂风阵阵、雷声隆隆，整个天空乱作一团。
　　 三妹的婆婆正在神龛前上香，每天早晚向历代宗亲、门官土地敬三注香是她的天职。
　　 “河堤怎么样？”婆婆焦急地问。
　　 “正在抢险。几十年都未出过事，今次也不会怎样……”三妹闷闷不乐地答道，心事重重地去弄晚饭。
　　 婆婆面对神龛，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皇天在上信徒在下，孝子贤孙祈求列宗列祖荫庇，洪水当头，禳灾解难……”
　　 三妹做好晚饭，就等读高中的儿子放学回来。小女儿正伏在桌面做作业，她读六年级，整天埋在书堆里，已失去孩童的乐趣。婆婆靠着背椅闭目养神，她上几年曾中过风，手脚变得有点不灵活。
　　 三妹的丈夫十年前因病去世，一家生活的重担就压在三妹的肩上，天晓得这漫长的日子她是怎样熬过来，中国妇女勤劳坚毅的美德在她身上充分显现出来。
　　 突然，大儿子惊惶失措地扑进门来，颤抖着嗓音大嚷：“妈，决堤了！”
　　 三妹大惊失色：“真的决堤了？”
　　 “堤围崩塌了，村里的人都在家里搬东西。”
　　 “搬到哪里去？”
　　 “往高处搬。”
　　 “那就快、快搬东西！”
　　 三妹一声令下，家里人像着了魔一样，看见什么就搬什么，把家私杂物一古脑儿往楼上搬。
　　 婆婆从椅子一跃而起，抱起那座笨重的神龛就往楼上跑，跑得比孙儿还快。
　　 “猪！”三妺突然高叫一声，“快，还有那些猪！”
　　 三妹一边喊一边往屋外跑，两兄妹也马上跟着母亲的后面，三个人冲进了滂沱大雨中。
　　 三妹家的猪棚撘建在村边一条小涌旁，一大一小两间，棚顶铺沥青纸，很简陋。小间养着一头母猪，已经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大间喂了十几只肉猪，只只膘肥体壮，都有一百多斤重，就等着出栏。
　　 三妹火烧火燎来到猪棚，只见那些畜牲们对即将来临的危险亳无知觉，都在四蹄舒展呼呼大睡。这些猪是三妹半年来起早摸黑、含辛茹苦的心血，它们是全家的经济命脉，只要一看到这些猪，三妹就心花怒放，对生活充满希望。
　　 三妺找来一条尼龙绳，打了个结套住母猪，使劲往外拉。
　　 母猪被三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恐万状，它声嘶力竭地嚎叫，拚命撑直手脚不肯移半步。三妹铁青着脸，一咬牙抄起一支竹子往母猪的屁股上狠狠一抽，这只孕妇惨叫一声，拖着个大肚子箭一般冲出了猪棚，拽得三妹踉跄了几步。
　　 两兄妹也各拿起一根竹竿，一左一右夹着把那群肉猪赶出了猪棚。
　　 雨仍是那么大，眼睛几乎睁不开，破堤而入的洪水已翻滚而来，气势汹汹。
　　 猪群刚离开不远，猪棚就被汹涌的洪水冲垮了。
　　 母子三人扯着嗓门高声呼喝，左奔右突，艰难地维护着不让猪走散，铁了心要把这些猪赶回家。
　　 这些猪似乎也意识到大难当前，求生的本能使它们挤成一堆，傻头傻脑地起劲往前跑，混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逃生队伍。
　　 洪水已涨到脚肚高，浊浪滚滚，有几只鸡在水面扑腾着垂死挣扎，然而都徒劳无功，瞬间就陷入灭顶之灾。
　　 突然，一道耀目的白光从天际直插水面，紧接着响起一个山摇地动的响雷，这雷震耳欲聋，拖着余响向远方滚滚而去。
　　 小女儿一下子吓呆了，傻乎乎地站着，脸色灰白，全身颤抖。
　　 大儿子慌忙跑过去，把妹妹抱在怀里……
　　 水流越来越急，冲得人站不稳脚，举步维艰。那些猪已经开始有点脚不着地，只能气咻咻地半浮半沉漂着走。
　　 前面就是家门口了，这时，一个水头冲过来，小女儿打了个趔趄，立马摔了个仰八叉，一下子被水淹没了。
　　 大儿子疯了一样抢过来，狂乱地在水下摸索，他碰到了妹妹的脚，一把抓住就往上提，提出水面，发觉不对头，连忙松手，再抓住她的双臂，把整个人掀出水面。
　　 小女儿被水呛了个半死，张着嘴站着，好久终于回过气来，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大儿子救起了妹妹，却发现那些猪全被水冲散了。猪在水中拚命挣扎着，它们虽然天生懂得水性，但在洪魔的肆虐下显得软弱无力。它们被卷在水中上下翻滚，瞪着血红的双眼，发出声声惨叫，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儿子一时不知所措，呆如木鸡。
　　 三妹这时正弓着马步，死命拉着那条尼龙绳。靠着这条活命绳，母猪总算没有被水冲走，能在湍急的水流中战抖抖地站立着。
　　 眼看着十几只肉猪在片刻之间被洪水呑噬，三妹悲痛欲绝。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全身沾满了泥沙。她狠抓着尼龙绳牢牢不放，渐渐力气不支，身体左摇右晃。
　　 “快来帮我！”
　　 两兄妹跌跌撞撞走过来，大儿子在前头拉母猪的耳朵，小女儿在后面推母猪的屁股。三个人使尽力气，终于将母猪弄进家里。母猪一进门就瘫倒在地，张着长嘴喘大气，满嘴唾沫，涨鼓鼓的肚皮急剧地起伏。
　　 房子进水了，几只惊惶失措的老鼠在水中乱跑，有一只竟然顺着楼梯往上爮……
　　 河堤坍塌后，村子被洪水围了起来，受淹的地方成了一个大湖，湖水泱泱，房屋的底层没入了水中。
　　 发生灾情后，政府立刻开展了救灾解困行动，天天有专人划着小艇挨家逐户送水派饭，灾民一时倒也不用忧愁饿肚子。
　　 三妹面对着大水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双手抱膝，脑袋搭拉在膝盖上，眼圈全是黑晕，双眼呆呆地凝视着水面。才过了三天，她显得苍老多了，脸色憔悴，忧心忡忡。
　　 远处有一只小艇正向这边驶来，不时闪避露出水面的电线杆头。
　　 这场水灾对三妹是致命的打击。本来，卖掉那十几头肉猪，下半年的开销就不用伤脑筋。她已盘算好了，计划得十分周详，其中包括对猪舎进行改建，明年扩大肉猪的饲养量。她还准备给婆婆买台放音机，这种机在老人范围里很流行，机子只有巴掌大小，随身带着，走到那里听到那里，很方便。机里存有几百首粤曲，婆婆喜爱听粤曲，特别是文千岁唱的曲子，百听不厌。
　　 可是……
　　 三天了，三妹似乎仍未从痛苦的深渊中爬出来，她整天就这样坐着，眉心紧锁、愁肠百结。
　　 那只小艇绕过几间屋顶，靠在三妹的阳台旁停下来，从艇上走下三个人，一个是村长，另两个三妹不认识，一男一女，衣着整洁，样子亲切可人。
　　 “三妹，”村长打招呼说，“他们俩夫妻要在我们村找一户受灾损失最严重的人家，我核计了几遍，你家算是一个。我把你家的情况说了，他们就急着要来探望你。”
　　 三妹看一眼村长，又看一眼那对夫妇，搞不清是什么回事。
　　 “大嫂，”那个男人挺认真地说，“电视播出了你们受灾的情况，我看了心里到很难受，也很心急。你们受灾损失这么严重，生活肯定很困难，我俩夫妻决定送你两万元，好让你家能度过难关，早日重建家园，算是我们为抗洪救灾尽一点微力。”
　　 这个男人说的话不多，但情真意恳，感人肺腑。
　　 非亲非故，却慷慨解囊，三妹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目瞪口呆，良久地注视着这个男人。
　　 这时，女人把一沓钞票递到三妹面前，笑咪咪地说：“大嫂，受灾虽然是你们，但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抗洪救灾义不容辞。这些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说着，不住地把那沓钞票往三妹怀里塞。
　　 三妹连着倒退几步，满面通红，不停地摆手，极力推搪：“我、我怎能平白无故收您们的钱。”
　　 村长大受感动，他一下子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双手使劲握住他的右手：“老哥，你是那里人，叫什么名字？我一定要电视台采访这件事。都是我们自己不好，出了这场水灾。我们决不会让您失望，一定会把抗灾的工作搞好。你的义举我十分敬佩，我要向抗洪指挥部汇报这件事……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
　　 男人莞尔一笑，平淡地说：“不用管我叫什么名字，我相信，假如我们受灾了，你也会这样做。”
　　 “对，说得好！”村长这下更激动了，“三妹，你就收起这些钱吧，推来推去反显得我们小气，日后你就送几头猪答谢这位老哥……真的，你叫什么名字？”
　　 三妹已被那个女人逼到了墙边，再无路可退。女人乘机把钱一下子塞在三妹怀里。三妹膝盖一软，顺势就要往下跪，女人慌忙一把将她扶住……
　　 小艇已越走越远，渐渐消失了。三妹仍一动不动地柱立在阳台上极目远眺，脸上挂着两行热泪。
　　 “妈，母猪生仔了！”小女儿在屋子里高声呼喊。
　　 三妹神情振奋，一转身跑进房子内，高声欢叫：“好啦，我们有希望了！”
　　 婆婆正在点香，小女儿不解地问：“奶奶，还未到时候你就拜神？”
　　 婆婆乐颤颤地说：“我们遇到了贵人，不枉我一片神心。你们几个都来上香，答谢神恩。”
　　 她毕恭毕敬地上了三注香：“皇天保佑，好人一家平安，福星高照，富贵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