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韵】那熟悉的乡音(散文)
大清早的,还在酣睡中的我被一声吆喝吵醒。揉揉惺忪的睡眼,侧耳倾听,不觉哑然失笑。“跑谁家一只鸭子去啊!”一个略带苍老的抑扬顿挫的女高音传来。这乡音,这腔调,简直是太熟悉了!我打开窗户,向外望去,只见一位头戴一顶白帽的老大妈在楼前徘徊。“跑谁家一只鸭子去呀!”那“呀”带着长长的尾音悠悠传来,喊声高亢,但并不显得焦急。
这吆喝声简直是太熟悉了!这老大妈也够有意思,大概她把这里当成她们村了!因为这样的吆喝是乡村独有的一道风景。不过场合时间有所不同。我所见到的吆喝者,多是站在房顶上,时间多是傍黑。在昏暗的油灯下,一家人围着方桌稀里呼噜,玉米红薯粘粥喝得正欢的时候,那附近房顶上便想起嘹亮的女声:“跑谁家一只芦花鸡啊——”,接下来,一声连一声的吆喝随着那略带寒意的小北风传播出去,很远,很远……那腔调比那位老大妈要纯正得多。
一声吆喝,唤起我许多对过去岁月的回忆……
对六七十年出生的人来讲,虽没经过吃糠咽菜的苦年月,却经历了物质的匮乏,钱的贫瘠。我们的父母夜以继日的忙碌,一年到头把工分拢起来也值不几个钱,缺吃少穿,甚至连柴禾都不够烧。例如:我们小时候上学用的纸张就十分奇缺。我们用的练习本、作业本,都是用那种黄褐色的略显粗糙的纸订制而成。如果偶尔哪天在商店见到雪白的纸,都有眼前一亮的感觉,用手一摸,光滑而细腻。那年头,各种物质紧缺的厉害,普通的白纸都买不到,更用不起。
那年头,钱难挣。那个特殊年代又不让做生意,人们只好把眼光放到自家养的猪、羊、鸡、鸭、鹅身上。这些家畜家禽都是自家产的,喂养大后卖掉它们,换钱来补贴家用。猪是圈养,羊栓起来养,唯独这家禽是散养。鸡鸭鹅都是带腿的,整天的跑东家串西家,不等到天黑不回家。因此,散工回家已经颇显疲惫的人们,都有一项重要的任务,清点自家的家禽数目,看是否缺失。常常会李家少只鸭子,张家少只鸡。天黑了又没处找去,失主便一窜身,上得房顶,扯开那又尖又细的嗓音儿,大声嚷说起来:“跑谁家一只红公鸡去呀——”做这种事的大多是家里的婆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老爷们不好意思出面,也就只好由着妇女们来完成这等任务。
一般情况下,大多数鸡鸭鹅从家里跑出去,不会离太远。再者说,一个村子才有多大?家禽没了,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真跑远了,迷了路;另一个是确有居心不良的人给藏起来,占为己有。失主往往趁夜色急匆匆地向左邻右舍去问询。问询一番无果之后,就从村东头呼喊到村西头,边招呼,边找寻。遇到有好心人收留送还者,便是千恩万谢,满意而返。若找不到,也不甚着急,因为待到第二天,那跑丢的鸡鸭鹅也会自行跑回家。如连着几天不见踪影之后,那主人便有了气急败坏。你再听房顶上的声音就变了腔调:“我家红公鸡,是哪个没良心的给闷起来了?昂!你扣留我家鸡,你缺阴,你丧德,你家断子绝孙,你不得好死……”这骂声越来越高昂,骂的人越来越气愤,骂的内容越来越恶毒,大有骂不死你,决不罢休的势头。这时候,附近邻居会格外的安静,谁搭声儿谁有盗贼的嫌疑。等到房顶上的人骂得声嘶力竭了,累了,方才下的房来。等到转过天,再接着骂。一连几天的折腾,直到弄得街坊四邻都知晓了,才算罢休。我想,干这偷鸡摸狗的事,也得有相当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就这阵势,这等恶毒的语言,下回吓死你也不敢了。看起来,这种方式对盗贼还是有一定震慑力的。
乡村农家,陋室柴门,彼此鸡鸣犬吠声相闻。清晨,威武凛凛的大公鸡便引吭高歌,总会搅醒贪睡者的美梦。暖洋洋的太阳照着大地,母鸡领着小鸡“咕咕”地在空地上安然觅食。临近晌午,那鸡窝里会传来“咕咕哒咕咕哒”的声音,那是母鸡下蛋了,颇为骄傲地给人们报信儿。家里来了陌生人,趴在门口的大黑狗两耳直竖,机警地立起来,“汪汪汪”地叫起来。那鹅也相跟着凑热闹,“嘎嘎嘎”,伸着长长的脖子,摆动着笨重的身子,速度极快的窜上前来。生活在农家的我听惯了自家或是左邻右舍家的动物交响乐,并不觉得那是一种嘈杂,因为我可以从这些喧闹声中觅出一种安逸与闲适来。
鸡下蛋了,作为孩子的我们,会兴趣盎然地去捡拾。那西院墙下有一拉流鸡下蛋的窝,窝里铺着松软的麦秸,大人们往往会在里面放几枚引蛋。等到要下蛋了,母鸡们便自行回到窝里,完成它们的生儿育女的任务。凡事都有例外,有的鸡,偏偏不在自家里产蛋,它吃着自家的食儿,却把成果落在别人家。这着实让人生气。聪明的人们,会在窝里放一枚鸡蛋,引导着母鸡们在这产蛋。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引蛋。往往这等办法还是不凑效,那我们小孩子便会被派上用场,看着憋得脸通红的母鸡,要下蛋,便盯紧它,它往哪里去,我们就跟向哪里。这样做的结果,我们会拾到那枚遗落到别人家的蛋。令人可气的是母鸡在人家产蛋产上了瘾。明知道自家的鸡天天到别人家下蛋还不能直接认领。只凭一枚蛋,你能判定是你家鸡下的?于是也只好咬牙切齿地发出“我早晚要杀死那只拉拉蛋的母鸡不可”的毒誓。常常看到邻居们因为自家的鸡把蛋下到别人家,找寻未果而犯口角,弄得双方话语不雅,面红耳赤。其实就是一枚鸡蛋,何苦来?还不是一个穷字折腾的。
我最最佩服的是那些家庭主妇们。她们不仅家务活干得干净利索,饭菜做得香甜可口,就连这鸡下蛋这等琐事也会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像我娘。一大清早,还没吃早饭,娘便急匆匆奔向鸡窝,她要做的是每天必做也是比较重要的一项活儿:摸鸡屁股。
鸡从低矮的门口钻出,娘手疾眼快,连忙抓住鸡翅膀,那鸡只叫了几声便很快安静下来。娘熟练地把食指和中指伸向鸡屁股。我觉得奇怪,忙向她打听:“娘,您干嘛呢?”娘把刚才的那只母鸡顺手一扔,又伸向另一只:“给鸡摸摸有没有蛋。”“那您怎么知道有没有啊?”娘两手不停忙活着对我说,“摸着屁股门口硬硬的就是有蛋!”不一会,那些鸡全都放出来了。娘站起身来,说:“嗯,今天得下五个鸡蛋呢!”原来娘把所有的母鸡屁股摸了个遍。哎,我真服了她!
那房顶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邻家大娘家那只大黑狗没了踪影。房顶上的声音已明显带了火药味。邻居大娘骂了足有半个钟头,才下得房来。看来,大娘真心疼呢!这只大黑狗可给大娘家效了力呢,一家人跟它都有着深厚的感情。“谁知道哪个没良心的给杀了还是卖了,这个挨千刀的……”大娘小声嘀咕着。
那个年月,家里东西奇缺,有个什么物件相互借用。守规矩的人占多数,勤借勤还。也有极个别人,像农用工具啥的,借去就不知还回来,于是那房顶就成了口头传达寻物启事的地方。房顶上的那女高音喊出去,半个村子都知晓,谁谁家丢失了什么东西了。
过去的家庭孩子多,大人顾不过来。天黑了,小孩子贪玩忘了回家吃饭。那家长着急,便一步踏上房顶,高声呼喊自己家孩子的小名:“柱啊——回家吃饭了——”你看吧,刚才场院疯跑的孩子,立刻收住脚步,“我娘喊我了,我得回家吃饭了!”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回家了。
记得那年夏天,我家刚搬到村北边不久。我端着一脸盆鞋子,奔向了街西的大水坑。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大坑里的水清亮亮的,满满的,都漾到了边上小水沟里。我找了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蹲下来,专心用鞋刷子刷着那些布鞋。
大坑对面是一条平坦的大道,对面是一溜错落有致的民房。这里是一片回民居住区,那里有出来进去的人的活动场景。一声稚嫩的童音清脆地响起:“妈妈——”这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对面坑边的一棵垂柳下玩耍,他的妈妈就在坑边洗着衣服。“噢——”母亲高声应和着。回民的称呼与汉民有区别的,他喊出的声调不是“阴平”,而是“上声”,我不禁笑了起来。“妈妈!”小家伙又是一声。只听妈妈随口答:“噢!”悠长而有力。我在坑边听着这母子的呼应声,忘了刷鞋。这样的呼应还在继续,“妈妈——”“噢——”那儿子不厌其烦地喊,那妈妈尽心尽力地呼应。我被这温馨的场景深深感染了!那个男孩在呼声里带着一份满足与自豪,那位母亲带着慈爱与欢欣!这一呼一应,包含着多少母子情深啊!
如今当熟悉的乡音,再次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我似乎又找到了那久违了的亲切!
夜幕降临了,当灯光次第亮起来的时候,我的思绪又一次飘忽起来……
黑魆魆的夜幕下,我从那此起彼伏的喊声里,依稀听到了我的名字,那是娘在呼唤,家在呼唤!
茹儿啊,快回家吃饭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