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中的金银豆子
　　
　　 朋友打来电话，说要下粤地看阳元石，家乡的特产，是否带一点。我脑中推磨样过遍所知，突然定格某物，脱口说：“金银豆子有没有？有，带一点。”
　　 想不到这小子鸭子样“嘎嘎”起来：“你啊，真是个书呆子，这金银豆子，早成文物了！”
　　 我呆一呆，讪笑起来。旁边的太座一听金银，来了精神，问：“什么金银豆子？成文物不是更值钱，叫他带一点，带一点。”
　　 我笑起来：“你啊，就一财迷!金银豆子是一种水生植物果实，不是金豆和银豆。”
　　 太座大眼睛孙悟空样眨一眨：“啊！什么果实，占用这么美的名字？它学名叫什么？”
　　 我说：“也有人叫鸡头米。”
　　 “鸡头米又是什么？”
　　 “这可不好回答了。”
　　 我小的时候，家乡的河道里，浮在水面上有几种植物：田田的荷叶、葳蕤的菱角，绿毯似的水葫莲、还有，就是这种金银豆子。
　　 金银豆子的叶片与荷叶不同，它是全浮在水面，外形与睡莲、荷藕极为相似，碧绿的叶子，圆且大，边角向上微翘，形如一面筛子平铺，不管丰水期还是枯水期，它的叶子，总是惬意躺贴水面，阳光下悠然自得，雨帘中积水为乐，寻常不妖娆，也少田田，一付老实本份模样，给人信任。年轻时翠绿，色艳，年长后深黛起来，叶面却密密尖起许多小角，如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少年，一脸的凹凸不平;亦如拉毛的外墙，粗不拉叽，疙疙瘩瘩的，看了，心中总有那么一丝遗憾。
　　 金银豆子的叶子不厚，少肉质，筋络脊起，锐生角针，蛛网而走。所以，水流湍急及贫瘠之地，此物不长，偶有不信邪的，在急流中树帜，叶未张即被活水撕裂，如上甘岭上飘扬的军旗。它大都喜欢生活在缓水处，植株不丰时，其叶可暴长数尺，我见过最大的，有桌面大小，随波荡漾。但如果植株熙攘，立时会移形瘦身，精致起来，腾一些空间予同伴生长。
　　 以这点而论，金银豆子算得上团结典范。它们密密挨着，从不伸胳膊飞毛腿，侵略邻居，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铁律中，派生出一丝另类，顿生暖阳温馨。
　　 它的花多呈紫、红、黄色，浓而不艳，氲氤有仙气。因叶遮满水面，大都破叶而出，骨朵在一个毛绒绒球体上，像极了真正的鸡头，冠染绚丽，昂首傲然独立，似乎即将啼鸣。叶茎和花茎上，都密匝匝，长满了刺儿，如文革时桀骜不驯的红卫兵，虎视眈眈，睥睨一切，顽强而又彪悍，那个胆敢靠近，就送你伤痕一片。
　　 花凋谢后，花萼并不脱落，如一点黑，凝固在顶上，闭合后，渐渐膨胀起来，形成果球，满布尖刺，卵状球形，具宿存萼。而那坚硬的果实，已在彼中悄然孕育。
　　 时至盛夏，水面也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除了上课，空闲时间，大都泡在水中。戏水间，最易伤到人的，即是金银豆子摇曳的身躯。有时一个“水卜蹲”过去，就会被毛杆拉到，顿起一条红链，从肩头斜纹而下，穿过屁股，止于大腿，如披红挂彩的勇士。而伤到最多的是手指，火辣辣的，如蜂蜇火烫，痛彻心扉。
　　 所以，小孩子既愤怒又无奈，变着法儿与金银豆子为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常做的是集合成群，捡来无数瓦片，立堤上，对着河中金银豆子，一人分配一个目标，飞瓦碎裂，以次数少者为胜。如果一击而断，奖品是所有击下的金银豆子，可得一半，只是不容易。
　　 瓦片很薄，小孩子一个助跑后，手风扇样一抡，至平手时猛发力，片瓦贴着水面“脱脱脱脱”而走，其势凶悍，如飞刀呼啸而去。但真正能断茎裂果的，很难。一是金银豆子茎杆、果实坚韧，瓦片长途奔袭，至河中已成强弩之末，戮势大减；二是飞瓦看上去气势汹汹，倒底不是美国佬的“飞毛腿”导弹，有定位系统，指那打那，一打一个准。往往是片瓦过去，走着走着就慢下来，头一歪，牺牲水中。
　　 巧取不行，只好石板道地甩乌龟，硬碰硬!用竹竿绑上镰刀，临水错刃。这一招，挡之者亡，割下的金银豆子，用刀一挑，就挑到岸上。有时候挑不上，便用刀尖，狠啄“鸡头”，一啄啄住，凌空甩上来。
　　 金银豆子捉拿归案后，需快速将果粒分离，防止果粒皮层老化坚硬和果仁“变质”。而果仁一旦变质，那半日辛苦，就打了“水漂”。
　　 印象中，水中产品，性格一般偏软，唯这家伙，是一片茅草地上那株红高梁，比较特殊。它的外皮，如穿了层软甲，韧不可裂，唯吻部是其软肋，用力撕去一块，再顺破损处，慢慢撕去尖刺外皮，裸露那软软的果房，手指尖进去，抠一抠，一粒粒列队而出。果粒的外皮上，覆一层软薄的白膜，近似初生牛羊的胞衣，剥去这层，那晶莹剔透的果实，乍然在指间温暖闪烁，真佩服家乡人起的名字：金银豆子，多贴切形象。
　　 果实的外壳，一样的又韧又硬，如牛皮，撕咬不开，用牙去对付，常事倍功半，且满嘴苦涩。我的经验是用刀，但因果粒滴溜，常一刀下去，果粒飞走，撇了刀扭头去找，早不知所踪。
　　 剥皮后的果实，是一团雪白粉嫩。入口脆嫩爽利，是年轻一族；而品之面软，嚼之粉化的，已臻老境。金银豆子味道，平心而论，算不上至味，很是一般，与菱角和莲藕站一排，要矮上三分，因此，去皮后的果肉，真正吃完的，少。扔在地上，也是常见之事，往往也不觉可惜。
　　 而我对家乡金银豆子最美味的记忆，不是它的果实，倒是那粗壮嫩绿的茎杆。一般做法是用刀削除表皮，用盐腌制在小口罐中，数日后即可食用。用来作餐前开胃菜，当是妙品，入口爽脆，心脾顿沁，恍如一湖春光，和熙入怀。
　　 也可片段炒食，入少许腊肉，滋味清甜绵长，有鲜菱风韵，食后数日，珍馐不思。
　　 而母亲喜欢做的却是：冰糖桂花金银豆子。
　　 这名字有点长，显出洋气来，其实内容简单得要命，就是一道甜羹。过去讲究的人家，食用这道羹，必用青花瓷来盛，立时显出身份地位来。母亲虽然用的不是青花瓷，也找个细瓷碗来盛，程序工夫更是一丝不偷：先将上好的金银豆子，饱满雪白的，很仔细淘洗干净，择去烂籽霉变的，用冰糖化水浸泡，然后方入蒸锅熬，文火慢炖二小时，其羹始成。
　　 如果是在八月，桂花大放时，可撒上金黄的桂花瓣，一为增色，二取其香。但见细瓷的碗里，金银豆子白似珍珠，洇洇飘动；桂花瓣淡黄的颜色，超凡脱俗，配以同样精致的小汤匙反扣碗边，袅袅热气斜逸出来，仿佛里，一个女子，乌发高挽，着一身旗袍，翘起兰花指，取羹品尝。此情此景，大约是可以拿来配诗的。
　　 桂花之香韵肆意，早消去一腔的秽气，齿颊留香间，说不出的愉悦。金银豆子吐出的甜味，膨胀起来，在舌尖上滚动，顿生满口的诗情画意。
　　 我少小离家，记忆中的金银豆子也渐成画片，挂在时间走廊间，模样已然糊涂，只剩下零星片段，时不时在脑中驿动。而最怀念的，还是母亲那碗冰糖桂花熬制的金银豆子。
　　 前些日偶读郑板桥诗：“最是江南秋八月，鸡头米赛蚌珠圆”，心中悚然一热，勾起我无限乡思来。便打电话给母亲，聊着聊着说到金银豆子上去。
　　 母亲说：“家乡的河道，早被染色厂排泄出的水污染了，墨汁一样，河里活动着的，只有蚊蝇了!那莲藕、芡实也早已不见，甚至于连野草也是没有了……”
　　 母亲叹息一声，我也沉默无语。突然想到母亲说的芡实，便问：“我们那里河道也有芡实？”
　　 母亲笑起来：“傻小子，芡实就是金银豆子啊！”
　　 我一听，嗐！
　　
　　 （二） 下棋
　　
　　 吃过夜饭，太座拿出象棋盘，手指“卟卟卟”敲敲说：“下一盘？”
　　 我见到外星人似睁大眼：“你会下棋？”
　　 太座白我一眼：“又不是造原子弹，下个象棋，还不简单！”
　　 说罢，放好棋盘，打开棋盒，“啪”一声，将棋子反扣在棋盘上，招招手：“来啊来啊！别像地主老财似的，端着个架子。”
　　 近我公司事烦，我心累，便有些不情愿：“你又不会。”
　　 太座“啪、啪”地啪码着棋子，瞪大着眼睛，露出领导的面目：“那个不会？我们科的马胖子，公司冠军，昨天和我杀一盘，吃得他一个子不剩。你那水平，三脚猫一只，闭一只眼睛都赢你。”
　　 我认真问：“那棋子什么做的？”
　　 太座疑惑地摸起一枚棋子看看：“木头啊。”
　　 我笑起来来：“牙口真好，我以为是米糕做的。”
　　 太座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向天望望，呆一呆，悟过来，九阴白骨爪直向我背部招呼来。见红色恐怖笼罩，只好认输，一手抵御侵略，一手码棋：“下棋、下棋。”
　　 棋很快码好，我催促快走。太座看了我一眼，将棋子字体一律码正。我说：“你理它干嘛？放不放正一样的下。”
　　 太座白我一眼说：“你看看你的大头兵，就是些乌合之众，要军纪没军纪，要形象没形象，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还有队形，乱七八糟，死蛇一条，土匪一样。你看看我的，整齐划一，纪律严明，走起路来，嚓嚓嚓，仪仗队似的，这样的兵，才有战斗力!”
　　 说着，伸手把我的棋子儿一个一个地码正，一边码一边继续说:“这些小兵癞子本来好好的，就是没找到一个好领导。俗话说兵懒——懒一个，将懒——懒一窝！做你的兵，委屈他们了，本来都是勤快人，现在都成了树獭。”
　　 我有些哭笑不得，可想想也不是毫无道理。只是扯得太远，与下棋内容有些距离。便抓抓头皮说:下棋讲究布局，讲究谋略，讲究气势，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表面做得最漂亮，没点真本事，还不是银样腊枪头，被人将死。
　　 太座看我一眼，不再说话。回身泡了二杯茶，热热的递过来。我呷了一口，慢慢说：“开始吧，红不占先，你先。”
　　 茶味弥漫开来，香香的走。太座飞快地拈起一个炮，啪的一声移子当中，莺啼一声:“当头炮。”
　　 我飞象至中，太座探头过来，很奇怪说：“你下错了！要跳马，当头炮应该马来跳才对。允许你悔一步。”
　　 “悔什么？不悔!你快下。”太座噘嘴起来:“死脑筋，那我吃个兵先。”说着，拈炮砸到我中兵身上，又是一声莺啼:“将!”
　　 我上个士，太座跳马。看起来手法老道，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印象中太座从未下过棋，偶然涉及，也是与小儿翻棋，翻一个吃一个，以大吃小，常常也是吃得大呼小叫，不亦悦乎!
　　 可下着下着，就知道她是程咬金的三板斧，抡完了，就糊涂起来。很明白的棋，到她手下，就乱了阵脚。
　　 我使用连环马，把她的一个车包围起来。这一下，太座紧张起来，她站起来，上身伏在棋盘上去，咬着嘴，杏眼瞪得圆溜溜的，一手支颊，一手握着那枚车，如日本鬼子在探地雷，在棋盘上比划，东走西走。最后发现，此车只二条路可走，要么吃我一个马牺牲，要么吃我一个士壮烈。而车一旦光荣，这棋就不用下了。
　　 按理，棋子木头做，输了重新来，无关乎得失荣辱的。只为赢者，漾起一丝小小得意而已。那知，太座不干了！
　　 她抓住车问我：“下棋有一句古话，怎么说来的？”
　　 我说:“明车暗马偷吃炮。”
　　 “那你为何偷偷吃我的车？”
　　 “那个要你嘴馋，吃我的兵，这下好了，被捉死。”
　　 “不行!吃车得明吃，堂堂正正吃，不能偷吃。这步不算，重新来过。”
　　 我笑笑，重新来就重新来，只是步数太多，记不清楚，有点乱。印象中，我的车是在她前沿的。棋未放稳，就被她的马砸到身上，吃了。我急起来:“你的马压住腿的，那里跳得起来？”
　　 太座紧攥着那枚棋子，手放屁股后面去，指着她那个卒说:“这是我的兵吧？”我说是呀。“我的兵见了侵略者，不去杀敌？反过来压住自己人的马腿，我秦桧啊我？再说了，马腿能压得住？你去压压看，一蹄就踢你到姥姥家去!”
　　 我说：“你就是秦桧，不讲道理？”太座哈哈笑起来:“战争还讲道理？战争就是不讲道理!一讲道理，就要输掉。你看《亮剑》里的李云龙，对自己人，讲道理;对敌人，不讲道理。所以常常打胜仗。现在我俩是敌人，有楚河汉界，是你死我活，可以不讲道理的。”
　　 这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摆摆手:“得得，你吃你吃。”
　　 太座一脸得意，小脸儿粉嘟嘟，星眼盈盈说:“这可是你同意的，别说我欺负你啊！”
　　 平白折损我一员大将，棋面形势急转直下，本来兵强马壮，势不可挡;现在是群勇无首，漏洞百出，防线屡屡告急。
　　 好在太座棋艺真不咋的，否则，我的老帅，早一命西去，呜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