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一瓶山楂露(小说)
他看见父亲蹒跚地走来,母亲迈着娇小的步子,奶奶在墙角里箩着面粉,毛驴子在磨坊里一圈一圈地走着,不慌不忙。父亲喝着母亲端来的小米粥,唏嘘声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干咳。突然,毛驴子飞奔起来,拉起巨大的磨盘,奶奶和母亲、父亲都压在磨盘下面……
他被一声呵斥从梦中拉了回来,没有压在磨盘下。他睁开眼睛,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个从来没做过的梦。
一个法警把他从地上揪起来,搀着他进了审讯室。
他卷曲着身子,目光痴呆,一句话不说,确切说,他不想说。
那是前些日子,审判长当庭确定他的罪行时,他脸上很平静,在座的陪审员和听审人员都屏着呼吸,整个审判庭似乎就是一个法场,就像即将结束他的生命一样低沉。
几天了他一口饭没吃,临近判决的日子就在眼前,家里除了年迈的大哥来看望了一次,再谁也没来过。其实他谁也不想见。
多么凉爽的秋天,在他的记忆里,夏天过得太慢了。炎热的夏天就像村子里的寡妇,闹心。今年的夏天也来得太早了,他觉得不应该这么早就来。要不他也不会和二狗发生口舌,即便二狗欺凌了他半辈子,更可恨的是把他没过门的嫂子给糟蹋了,他也会忍过去,像往常一样,不理睬他。
他没老婆,四十多岁了一直单身。大哥前些年要求和他一起过,他说,掰开的馍馍咋合也合不到一起,还是谁过谁得舒坦。他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豁唇,村子里的人不叫他名字,也忘记他叫什么名字,都叫他“豁豁”。时间长了,他也习惯了,不在意,不计较别人叫他什么。而村子里的二狗,每次见他,不仅学他吐字不清,还骂他“豁豁逼”。这是他最气愤的。
二狗和他住得不远,村子里的人谁都知道二狗平日里不地道,和一些不三不四得人组成黑帮,爱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村子里的人都怕他,怯他。
大暑过后,庄稼正是需要水的时候,因为来水量减少,村长按照庄稼的可抗旱性做了灌溉调整,按比列浇水。他的小麦地和二狗的玉米地连着,挨到他的小麦地的水,二狗愣是往自家的玉米地里挖。玉米属于可抗旱作物,下几场雨就能挺过去。他说尽了好话,就差给二狗下跪,二狗还是把他的水挖进了自家的玉米地里。村长来了,二狗睁着发红的眼睛,腰里一把匕首明晃晃的,村长悻悻地走了。
他憋着一肚子气,嫂子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他不吃,从大哥家提来一瓶山楂露,一口气喝进了肚子里,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活了四十多岁,他是滴酒不沾。
当他站在二狗面前的时候,二狗正和几个无赖诈金花,看着他手里的铡刀鼻子里哼哼了几下,讥讽和藐视随着几口黑痰吐在他的面前。他憋着发红的脸,大声呵到:二狗子,我操你八辈子祖宗,今天我要铡了你。
二狗嘿嘿一笑:来,你这个“豁豁逼”能行了,来铡,老子不怕。
他只觉得一道亮光过去,二狗吭都没吭声就倒在地上,只觉得有股子热辣辣的、黏糊糊的东西扑到了他的脸上。
杀人了,杀人了!二狗媳妇和一群无赖的尖叫声穿过村子……
他走的时候是一个下午,当法官再次问他有什么要求的时候,他嘴唇动了动,诺诺的说:我想再喝一瓶山楂露。法官连忙叫法警去买一瓶山楂露,这也是他最后的一点要求,也是他最后的期望。在人性面前,法律容许。
法警出去大半天回来,空着手,说是所有的商店和超市都没有卖山楂露的,一瓶啤酒行不?
没等法警说完,他就跪在地上,大哭一声:爹娘,儿命苦哇!